太後和綏帝因她發生了怎樣的爭吵, 已離開皇宮的南音自是不得而知。

她的行李前前後後收拾起來共有四大箱,其中兩箱為太後贈的華衣美裳、金銀首飾,還有一箱是綏帝送的古籍、名畫之流。

不過在宮中待了半月時光而已, 南音所受眷寵之深,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慕懷樟的夫人,南音的大伯母王氏未就這些宮中器物說甚麽,倒是對她懷裏的小狗很有興趣,“這是宮裏才有的巴兒狗罷?倒真是玉雪可愛, 早先我在其他夫人那兒看過,一直饞得不得了, 可能讓伯母摸摸?”

南音頷首說好,任這位大伯母坐在身邊親近地說話。

不同於慕懷樟的嚴肅, 王氏是個見人就笑的彌勒麵,麵容天生就有親和力。夫婦倆育有兩子一女, 女兒已出嫁,一子留在河西為官,一子據說在別地拜了個名望極高的老先生讀書,今歲不回長安過年。

在宴上王氏一見南音, 就以思念兒女為由對她很是親熱,上馬車後更是脫下手腕玉鐲贈她,推托許久才收了回去。

短短一月,身邊好像多出了許多和善人,大部分見著她都和顏悅色、笑語連連,南音知道不是自己魅力大,全因太後和先生的權勢罷了。

她心底明鏡般, 很是清醒, 所以在回到南院, 一見裏麵添了許多箱具,再聽管家解釋,說是“溫家每逢年節送給娘子和大郎的禮物,娘子以前年紀小不合用,夫人便都收進了庫房,這次趁娘子離開的時日整理了下,將東西都搬了過來”,時,就甚麽都明白了。

每逢年節阿兄都會興衝衝拿些禮物來,說是溫家外祖舅舅那邊送來的,有時是一匹綢緞,有時是一支好筆。那時候雖然不知溫家其實送了更多,她也很高興。

此時,她雙目中白翳依舊,走路也需人攙扶著,可在院中諸多仆役的眼中,在宮中待了段時日的二娘子好似多了分尊貴的氣勢,叫他們個個都掛起了笑臉。

熟悉的南院大變樣,院落被擴大許多,修葺一新,打理的花草亦被裝入一個個精致的盆具。南音大致掃過,觸及正中那道火紅時走近了些,才發現是個極美的珊瑚擺件。

管家心底緊張起來,而後聽這位二娘子輕聲道:“這是他人心愛之物,我不想奪人所好,送回去罷。”

果然認出來了。管家再清楚不過,這裏麵好些東西哪兒是從庫房取出來的,都是早就叫夫人或大娘子那邊占了,而後被郎主勒令送回來的。

這珊瑚擺件管家曾建議留下,因這實在太顯眼,就算二娘子甚少來這邊,指不定見了一眼就記住了。慕懷林卻道無論是甚麽,隻要是溫家送給他們兄妹倆的,一律不許占用。

他生怕二娘子因此大發脾氣,甚麽都不肯留,小心翼翼問道:“二娘子,那其他的……?”

“他人之物都送走,剩下的就留下罷。”

意思是別人用過的不要,其餘的沒問題。

南音不覺得自己非得把所有東西都推走,這些是溫家的長輩所贈,她沒必要拒絕。

管家鬆了口氣,回去稟報之時,慕懷樟亦在場,聞言難得笑了下,“她當真這麽說?”

“是,二娘子令青姨和兩個婢女一起辨認,凡是曾被夫人和大娘子留下的東西,都叫人拿走了。”

慕懷林歎氣,“南音性子是有幾分像她娘的,都有些倔。”好比當初受了他的冷落,無論如何都不肯到他麵前去服軟說好話。

慕懷樟暫時未語,等管家離開了才道:“這可不叫倔,進退有度,又不失原則,二弟,你這女兒很是聰明。”

他的目中,隱隱湛出了光亮,“有這樣的容色和聰慧,還能得天子喜愛,她若進宮為妃,何愁慕家不興?”

慕懷林微驚,“太後果真要讓南音進宮?”

“不是太後,是陛下。”慕懷樟冷淡地掃了他一眼,越發覺得這個弟弟蠢笨,“你莫非沒聽見陛下的話?”

是聽見了,但沒敢多想……

“可惜你至今官職不顯,和其他幾家比,南音的身世有些低了,不然……”那個大膽的想法在慕懷樟腦中一閃而過,很快道,“你要好好和這個女兒處好關係才是。”

慕懷林苦笑,“十餘年來的冷落,她恐怕早就滿腹怨氣,不肯認我這個爹了。”

“父女親緣終究割舍不斷,我看她不是心硬之人,你好歹為官這些年,莫非連個法子都想不出麽?舍得下臉麵,何愁事不成。”

淡淡留下這句話,慕懷樟負手而去,留慕懷林在座上怔然有思。

……

喧喧到了一個新地方,不見緊張,唯有激動,在南音閨房內蹦蹦跳跳,到處嗅聞主人曾留下的氣息。

青姨邊逗弄它,邊含笑和南音說近些時日慕府的變化。

自從南音進宮養病後,雲氏的境況就一日不如一日。慕懷林突然要追憶往昔般,把曾經溫氏和南音這對母女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要查個清楚、問個仔細。

有些事無法查證,但有些也能摸出痕跡。譬如溫氏病逝前其實一直想見慕懷林一麵,想讓他把自己送回揚州的老家去,但去傳消息的人都被雲氏攔下了。譬如南音幼時得機會和慕笙月一起接受先生開蒙,是雲氏買通先生,令她故意刁難小小的南音,再對慕懷林說南音不尊師重道,氣跑了先生……

青姨說:“郎主已經重懲了雲氏,還拿走了她的管家權,如今府裏的內務交到了管家那邊兒。若不是大娘子求情,隻怕人都要被關在院子裏不準出去。”

她很是欣慰的模樣,“娘子從前總說郎主的心是偏的,不會在意你們,如今他可算是知道那些事了,也有意幫你和夫人找回公道。”

曾經青姨笑話兩個婢女容易被郎主的小恩小惠收買,最初見慕懷林露出懺悔之意時,她也是不屑的,覺得是做樣子,但隨著這段時日親眼見到慕懷林對府裏的整頓,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覺傾斜。

她想,娘子自幼無爹娘疼愛,若能在這時和郎主修複關係,也算是了了件憾事,便有意為慕懷林說話。

但說了這麽多,南音依舊很平靜的模樣,口中喚了聲喧喧,將跑到腿邊歡快搖尾巴的小狗抱起,像是漫不經心地撫摸它。

青姨聲音慢下,“娘子覺得呢……?”

“您的意思我聽明白了。”南音輕聲說,“但我依舊是從前的話兒。”

“……娘子,說句不恰當的話,浪子回頭金不換,郎主從前是有錯,但他畢竟是你生父,無論走到哪兒都斷不掉的血脈親情。他糊塗時,娘子怎麽怪他都不為過,可他想改了,總得給個機會。”

“如果我仍舊是五歲,他說這些話,我也許會很高興。”南音道,“如果十歲時,他能夠為我和阿娘懲罰雲氏,我也會試著去和他好好相處。但我如今已及笄了,青姨說的這些,於我而言已不再重要,於長眠黃泉十多年的阿娘來說更是毫無意義。”

她並不避忌紫檀和琥珀也在場,以一種冷靜到幾乎無情的態度道:“其實這些事,背後無不有他的支撐,不然光憑雲氏便能在慕家隻手遮天嗎?他若要罰,最該罰的便是他自己。或者——他能讓阿娘活過來,我也可順他的心意,與他父慈女孝。”

青姨睜大雙目,嘴唇幾動了動,“娘子,過於決絕,並不是好事啊……”

是不是好事南音不知,但她在聽到慕懷林的所作所為後,並沒有感到分毫的高興,反而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譏嘲之意。

在她幼時,人人都道雲氏與父親情深,種種事實似乎也證明確實如此。然而那些有著諸多見證的情意,原來也可以因為他的突然“覺醒”,發現的一些往事,庡?而被全盤否定,好似所有的一切都是因雲氏的蒙騙而起。

與其說知錯就改,不如說虛偽而可笑。

青姨失落地出房,紫檀追出去與她說話,唯有琥珀留在裏麵陪了南音半晌,而後小聲且堅定地對她說:“娘子,婢覺得你沒錯,如今有那麽多人對娘子好,郎主早就不重要了。青姨她是年紀大越發心軟了,指望著娘子你能闔家歡樂呢。娘子也莫生她的氣,更別和自己置氣,你正調養身體呢。”

南音認真聽著,胸口處暖暖的,頷首一笑,“我省得,不會生氣。”

如果這種為她好的話兒都要生氣,她早就把自個兒氣成了篩子。隻希望青姨能夠想明白,以後不再勸她這些。

將喧喧放下地,南音和琥珀一起收拾起內室來。

其實歸家以後的日子,除卻無法再見到太後和綏帝外,其餘的對南音來說差別都不大。

如今慕府大有要把她供起來的架勢,無論甚麽都會過問南院這邊的意思。年關前來訪的親友們不少,此刻都想起了她的存在,即便見不到她的人,也會給她備一份禮。

時光倥傯間,除夕已至。

慕家三兄弟雖各有宅邸,但因老夫人的存在,今年依舊是選在了老大慕懷樟的府上齊聚,數十人一同過年也熱鬧些。

往臨府去的路上,已慢慢被說服的青姨不再勸那些話兒,而是和南音講近日隔壁兩個慕府的事,“前幾日陛下傳了那兩位進宮,好像確定了留在長安的事,且都官職不小。聽說咱們郎主這兒即將也要有動靜,雖不是原先戶部郎中的位置,但同樣有調動,如今都很是高興。”

“升官是好事,高興也正常。”

正說著老大家呢,王氏就親親熱熱迎了過來,說是年夜飯還得一刻有餘,讓她去和弟弟妹妹們陪老夫人說話。

弟弟妹妹都是指小叔父慕懷術的兒女,年紀最大的女兒今歲也才十三,大約是受過長輩教導,待南音這個姐姐很尊敬。

慕致遠同樣在場,見了南音忙起身給她讓座,幫忙端來果子香茶,得了南音一句輕輕的“謝謝阿兄。”

他在原地站了兩息,才低聲說:“不用這麽客氣。”

妹妹歸府的這些日子,他去南院的次數不少,真心想認錯,可每每想起南音那次被他氣到大病的模樣,話到了嘴邊都不知該怎麽說,俱是無疾而終。

南音呢,待他也沒有那日失望的模樣,隻是微微含笑的模樣總顯得疏遠極了。

這些讓慕致遠隱隱感覺到,妹妹似乎真的定下決心不再親近他這個兄長,著急之餘卻毫無辦法。

老夫人含笑召南音去身邊,說自己這段時日身子不舒服,一直沒見他們這些小輩,問她病養得如何,又提前取出紅包,給這些孫輩們分放,引得幾個小的一陣歡呼。

這種時候,往年都是兄弟姊妹間的中心的慕笙月難免有幾分尷尬,她一人待在角落喝茶,神色緊繃不知在想甚麽,方才最小的那個妹妹想去找她說話,都被她麵無表情地看走了。

如此說了會兒話,管家請所有人入座開宴,方知座位的順序也有調整,南音被安排到了老夫人的左手邊,慕笙月則和雲氏待在了一塊兒,母女倆在席上不說備受冷落,但待遇絕對是不如往年的。

作為長子的慕懷樟行過敬酒詞後,老夫人指著麵前的八寶如意湯,令給每位孫輩分去,陸續便是其他長輩給小輩們賜菜。

這是慕家特有的習俗,長輩給小輩賜菜時無一要說些鼓勵祝福的吉利話兒,往年都是小郎君們備受重視,今年則毫無例外地變成了南音。

歡聲笑語中,慕笙月的一聲冷哼便顯得格外清晰,其他人頓時都看了過來。

王氏忙打圓場,“可是有甚麽菜不合口味,叫我們笙月不高興了?”

雲氏皺眉,在座下不停扯慕笙月衣袖,叫她猶豫幾分,終究按下了火氣,說:“無事,我方才嗓子不舒服呢。”

“叫你這些日子別吃太多零食,偏貪嘴罷。”王氏慣會做人,對慕笙月依舊是客氣的,“待會兒就讓廚房給你煮碗下火的湯,送你院裏去。”

一頓年夜飯勉強平平安安過去了,待到發完紅包,眾人熱熱鬧鬧湊在一塊兒說話時,慕笙月不滿道:“阿娘為何不讓我說話?如今我們在府裏都沒人在意了,你竟還不敢出聲麽?”

雲氏道:“你爹如今正在氣頭上,她勢頭又盛,沒事故意去惹她做什麽?”

慕笙月不高興,“他們怕,你也怕,不過是見人進宮了一趟,個個就把我們忘了似的。怎麽,她要進宮做皇後麽?叫他們這樣上趕著伺候?”

不知不覺,她的聲調提高許多,竟傳到慕懷樟耳邊叫他聽了個清楚,漠然地掃來。

起初慕笙月還有幾分瑟縮,可一收到周圍的目光,那種委屈就再也抑製不住。

她是被周圍人寵大的,就算是看著冷漠又嚴肅的大伯父,過年時見了她也會說兩句好話,再封個大紅包。

所以在慕笙月這兒,從不覺得有甚麽話不能說,此刻梗著脖子,“我說錯了麽?這段時日爹爹冷待阿娘,要把她關在院子裏,阿兄也當我不存在,再不理我。就連剛回長安的弟弟妹妹們,都敢不把我和阿娘放在眼裏。”

她忽略了雲氏的眼色,覺得這陣子和阿娘的委屈著實受夠了,“就算我不該搶她的親事罷,可阿娘又做錯了甚麽?她不過是拗不過我的哭求罷了,事後也答應了會好好兒補償她。真有錯,那也全是我虧欠她的,幹阿娘何事?爹爹,你這樣實在太不公了!”

慕懷林臉色鐵青,他不想重蹈覆轍,雲氏做的錯事都有意和女兒笙月分開,其中內因更是不好叫她知道,卻成了她指責自己的理由。

“有錯我會擔著,可就因這一件事,所有的不是就都成了我和阿娘嗎?”慕笙月越說,越覺得占理,“照這樣說,那她前些日子在宮宴上故意去和明意說話,不就是想重新把人搶回去?從前明意是她未婚夫,搶走是我的不對。如今我已和明意定親,她再想搶走,是不是也有錯?一邊借著太後的勢想進宮,一邊還不放過我的未婚夫婿——”

陡然扯到這事,南音還有些猝不及防,而後反應過來,大概是那位慶州伯公子後來知道了她和鄭瓔的身份,為了防止她在慕笙月麵前說甚麽,先下手為強。反正二人之間,慕笙月自是更信他。

如果說前麵的話慕懷樟還能當做是不小心聽到了弟弟的家事,但在慕笙月將南音和慶州伯公子重新扯到一塊兒時,他的臉色就瞬間更冷了,“住嘴!”

小輩們早已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慕笙月被這一聲厲喝嚇住,像被捏住了脖頸的鴨子,話全都堵在喉間。

“不想好好過完這個年,就回去!”慕懷樟根本不給她任何辯解的機會,再看向慕懷林,“老二,管好你的女兒,別走出去就給慕家惹禍。”

在慕笙月被下人們半強製地帶回院,經過自己身邊時,南音朝她看了過去,“從前爹不喜我和阿娘,我並不認為全是你和雲夫人的緣故。”

慕笙月聽了還不明所以,心道本來就不能怪她和阿娘啊,慕南音和她阿娘做了錯事不討人喜歡,能怪別人嗎?

“所以如今他變了心意,也與我無關。”南音續道,“至於你在意的那位慶州伯公子,我見他在宮宴上與數位小娘子相談甚歡,對於搶走他一事,實難有這個自信。”

沒再看慕笙月唰得變白的臉色和想要回來追問她甚麽的模樣,南音以調養身體無法守夜的緣由向長輩們告辭。

慕懷樟頷首允了,慕懷林則親自送她回去,路上道慕笙月是許多事都不知情,所以才會說出那些話,讓她莫要在意。

南音客客氣氣地說不會,慕懷林又說:“前陣子你外祖家的表兄到家裏來,提起你外祖母思念你,想把你接到揚州去一段時日的事,我已經應下了。本是說過完這個年,讓你趕在元宵前到揚州,但宮中說年後便可給你治眼疾,不如就再等一段時日,眼疾治好了再去,你說呢?”

“嗯,此事表兄已經傳信和我說過,他也建議先治眼疾。”

慕懷林鬆了口氣,如今女兒的眼疾也成了他的心事之一,能治愈就再好不過。

本是準備送程路就回頭,但不知不覺,竟送到了南院路口這兒,慕懷林一些想說的話仍沒出口,幾度踟躕,還是道:“好好兒休息,你還在調養身體,年初的拜年若不想去,便都不去了。”

南音應是。

她的尊敬和有禮,本該讓慕懷林感到高興的,可如今他漸漸明白了這個女兒的性子,這樣不代表當真敬你,純粹是疏遠罷了。

他懷著惆悵的心情回了兄長那兒,被單獨叫到一邊說話,“無論是從前的慶州伯家,還是甚麽誠王,都不可再讓南音和他們扯上幹係,你可明白?”

“我知道,可是……”慕懷林道,“大哥,你覺得陛下當真是因南音的緣故,有意扶持慕家嗎?”

“此事,我也認真想過。”慕懷樟坐在圈椅上闔目養神,邊道,“你可還記得在賞功宴上,有幾人沒有得到任何賞賜?”

慕懷林將那七人的名字一一說出,得兄長頷首,“這七人中,有五人都出身士族,其中又有四人的背後都是崔、王、李三氏在支撐,陛下是不滿世家權力過大,尤其是那五姓,在他們所在之地,有些百姓隻知範陽盧氏之流,而不知天家,這些早已為陛下不滿。”

他道:“當今太後以及陛下生母皆出自博陵崔氏,先帝當初就是想先從崔氏下手,才有意廢陛下另立太子,隻是被另外幾家聯合起來抵抗,未能廢成。”

先帝對寵妃及其子也許的確有份鍾愛,但慕懷樟相信,一定是對崔氏更大的不滿,才令先帝對自幼就表現出天縱之資的陛下那樣冷淡,甚至把人逼到了道觀中。

那些氏族應當以為,被他們一手擁護上位的陛下會感謝他們的大恩,但沒想到才短短三年,陛下就已經忍不住要對他們下手了。

其實在慕懷樟看來,陛下如今還在削節度使的兵權,本不該這麽快對世家下手,但如今他是利益既得者,就不會反對陛下的決定,自是一力擁護。

“大哥的意思是,陛下有意扶持我們,和世家抗衡?”

慕懷樟頷首,意味深長地補充,“或許,還有別的原因。”

以他對陛下的了解,能夠脫口而出讓南音留久些的話,定是對南音動了真心。這樣迫不及待打壓世家扶持慕家,其中未免沒有想為南音掃清前障鋪好路的意思,可這個理由說起來總有幾分昏君的潛質,慕懷林便沒有明著宣之於口。

慕懷林皺緊了眉頭,“相比於那些幾百年甚至千年世家,慕家根基尚淺,縱然陛下再扶持,對上他們也無異於以卵擊石。隻怕還未來得及做甚麽,就要先被他們下手,屆時我們可經受得住?”

“貴從險中求,欲成大事者,怎可畏畏縮縮。”慕懷樟雙眸中是不再掩飾的野心,“一旦成功,朝堂局勢便會翻天覆地,莫說戶部郎中,便是戶部尚書、尚書令的位置,於你也唾手可得。你還要在這踟躕不定,不敢前行嗎?等日後南音封妃,或再成後,慕家又會有何等榮光,你可知道?”

慕懷林的心不可避免被觸動,回想陛下對女兒的態度以及前陣子傳兄長進宮後說的那些話,恐怕真如兄長分析的這般,一是為南音,二是為打壓世家,他們慕家能有這個機會,實屬天賜機緣。

“我明白了,大哥,定聽你的吩咐。”

**

被寄予了眾望的南音仍然很低調,嫻靜地待在院中,每日除了來為她診脈調養的吳太醫,其餘的人基本不怎麽見。

按照常理,就算再怎麽急著治眼疾,她也該在元宵節後再進宮,但除夕過後的第五日,宮裏就來了人,說是江太醫已經回長安了,太後那邊派人接她進宮診治。

正好在陪南音說話,說要給她做春衣的王氏愣住,“這、這也太急了些……”

定了定神道:“還請公公給些時間,讓我們娘子整理衣物。”

“不用了,夫人。”傳話的內侍笑道,“娘子的一應用物,宮裏全都備好了,其他甚麽都不用,帶兩個得用的婢女就行。”

王氏沒辦法了,想借機去找自家夫君來和南音說些話兒的想法落空,隻能道:“太後娘娘體恤關愛,那你就早些去罷,治好了也能早些歸家。伯母若得機會,也會進宮去看望你,到娘娘跟前切記要懂事些,莫要失禮。”

也就這麽幾句話兒了,王氏感覺若說得再多些,那內侍就得來催促。

南音沒想到太後這麽急,和之前說好的不一樣。但說是江太醫回了,她自己也是很期待的,便簡單向院裏的人告別,複帶著紫檀和琥珀坐上馬車。

送人送到大門前,王氏才想起一茬,之前不是說太後派來的都是女官麽?怎麽今日卻是個內侍?

多思無用,馬車以平穩又快速的速度在宮道上駕駛,不出兩刻鍾就抵達了宮門前,很快又有軟轎來接,“主子說天寒,讓慕娘子少走些路。”

這樣的待遇,和上次進宮時是天壤之別,且行事作風也有所不同,要強勢得多。

南音捺下心中的疑惑,又上軟轎。

在她抵達宮門的同一時刻,崔太後也正在和綏帝說話,準確而言,是她單方麵的勸諫。

“哀家聽盧夫人說,陛下提前恢複早朝,就捋了盧家長子的職務,將他貶成了一個八品小吏,隻因他在征收賦稅時,不小心報錯了數?”崔太後斟酌語句,“這是否太重了?”

“是多收了一成。”綏帝淡道,“朕行減賦之策,他卻悄然中飽私囊,朕沒罷他的官,已經是看在盧家和您的份上,網開一麵。”

崔太後覺得綏帝在講笑話,暗地裏多收賦稅的人不少,尤其是這些在當地盤踞百餘年的世家,敲打下也便罷了,哪至於貶成一個管馬場的小吏。

“陛下大可明著說出來,懲戒他一番,他知錯了,日後就不會再行此事。”

“這就是朕的懲戒。”

崔太後語頓,忽的靈光一閃,試探道:“你不會……是因盧大娘子之事在遷怒罷?”

綏帝望來,又不經意地移開視線,“她還不值得朕在意。”

雖這麽回答,但崔太後莫名直覺,定是和盧德容有關,那日她提議讓盧大娘子為後,可是和陛下不歡而散。

隻沒想到還會有這等後續。

她想了想,認真道:“就算和她無關,但他們畢竟和普通官員不同,陛下罰得這麽重——”

“有何不同?”綏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他們莫非還能淩駕於朕之上?”

很平靜的語氣,莫名讓太後也感到壓力,“當初你還是太子時,若非盧家和王家一力保你,太子之位早就被先帝給廢了。好歹有這份恩情,難道不值得你多擔待一些嗎?”

“他們保的不是朕,而是士族,是所有世家的顏麵。”

太後皺眉,“你難道不也是出身士族,你的母後,還有哀家,都來自崔氏,還有……”

“姨母。”綏帝打斷她,“朕是天子。”

倏地,太後好似明白了甚麽,竟生出一股膽寒,“你、你是要……”

“是。”綏帝道,“姨母要囑咐好崔氏,讓他們莫行差踏錯,不然即使是姨母您親自求情,朕也不會放過。”

“你瘋了——”太後嘴唇顫動,“先帝掌朝十幾年都沒做到的事,你才登基三年,就想著要削他們的權了?又不是找不到平衡之道,經過先帝的事,他們本也低調了許多,早就不是當初那般肆無忌憚的行事了,為何非要趕盡殺絕?”

綏帝不欲對她解釋,他有自己的諸多緣由,其中之一,就是要將所有大權盡攬掌中,令任何人不能再對他行事有所阻礙。

太後卻覺得綏帝這模樣完全不像一個開明清正的好皇帝,和剛登基時的他完全不同,莫非他這些年是一直在收斂鋒芒嗎?現今又是因何事,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壓這些世家?

“陛下,你會後悔的。”遲遲得不到回答,太後失望地道出這句話。

綏帝不置可否,直到太後離去,也沒有再看她一眼,一直靜立在窗前,好像在看某處風景。

颯颯凜冬分明已然遠離,如今即將回暖,可這周身依舊是寒意刺骨。

他就這樣看了許久,直到全英的一聲通傳,“陛下,慕娘子到了。”

綏帝嗯一聲,坐在位上,令他傳人進來。

進入這熟悉的禦書房,南音才知接自己的不是太後,而是綏帝。

隨著腳步的前行,書房內的情形慢慢映入眼簾,她看見了在禦座上凝望自己的綏帝。

“南音。”他招手,“過來。”

雖不知緣由,南音依舊慢慢走了過去,途中經過一個小階,綏帝騰然起身,伸手扶住了她。

南音眨眨眼,抬首道:“先生太小心了,其實這個我還是看得見的。”

她淺淺含笑的模樣已經許久沒看見了,依舊美如明月,周身好似散著柔和的光,很輕易就撫慰了綏帝心中所有的焦躁,讓他生出久違的滿足感。

他忽然就著這樣的姿勢,俯身抱住了南音。

“莫動。”他禁錮住南音,輕易止住了她下意識的掙紮,聲音溫和卻不容人反抗,“讓朕抱會兒。”

作者有話說:

嗚嗚嗚耍流氓

兩章合一啦,補上了昨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