銜枝順著瞧去, 便見那池子後頭的灌木叢裏露一顆頭。

許久未見的祁燮一見她望來,登時笑開了眼,衝她舉起手裏的機關鳥:

“快來!”

他?

螞蚱哥哥?

銜枝小小起了雞皮疙瘩。許是祁燮這慈祥又疼愛的模樣實在…見所未見。他站在原地莫名其妙, 祁燮這時又舉了舉機關鳥, 那神態一瞬竟好似在人間私下相處時一般。

他分明不該在乎。

她一時不知作何好, 祁燮等急了, 勾手便把她卷到跟前:

“怎麽這樣看我?你不是最喜歡這些小玩意了?我幾日不見你,你就忘了?”

為了不引人注目,這位上仙還舍棄了最喜歡的寶藍衣衫,隻穿身應景的弟子白衣,還挺像, 輕易看不出,竟同年級不符,格外水嫩。

銜枝的目光落到那隻還有些木刺的機關鳥上,見兩隻翅膀大小不一,便知是趕工出來的。她微訝。

見她還是不吱聲, 祁燮擰眉,突然正色, 喚她:

“銜枝?”

她頓了下:“上仙。”

寡淡, 乏味, 沉悶。

祁燮臉上最後的笑意也淡了, 忽地有些不知說什麽了。理了理身上的草, 他略有些尷尬地啟唇:

“回來了?也沒多久…就回來了。”話裏好似兼帶了點遺憾,又帶著點慶幸。

實在很矛盾。

銜枝一時理不清他到底想表達什麽,想一想大約是魂魄分離時發生了些事。自回到本體長睡後, 她的元神大致穩固在一塊, 鮮明的記憶基本都是凡間的那一遭。

是以與祁燮之間到底有什麽幹係, 她並不算清楚。

話說回來,這是她脫離楚銜枝後第一次正式與祁燮麵對麵交談。銜枝總歸有些不自在。

她往後退一步,十分規矩地拱手行禮:

“承蒙上仙福澤,罪徒已歸天。”

一舉一動,涇渭分明。沒有一絲越矩。

祁燮將那腰被彎成一個標準直角的姑娘瞧在眼裏,忽地將機關鳥背到身後,心裏不是滋味。

她這被規矩束縛地一板一眼的模樣…半點不比先前那個矮小陰鬱的黃毛丫頭好。

甚至死氣沉沉。

他分明最是厭惡套著人皮的空殼,一點活氣也無。這時不舒心,可沒由來地又覺著心頭酸軟:

“與我說話無需太恪守尊卑。我…罷了。這機關鳥是我做了三日的,記得你從前很喜歡。拿去吧。

師兄他,嚴苛非常。我來時已逼問過枳迦因由,你若能偷懶,便不要太使力。”

隻是著急慌忙,也不曾聽枳迦說她已恢複神智。還以為她是小傻子,拖著衣擺抱著笤帚哭戚戚地灑掃。

若哪個故意欺負她,她腦子又轉不過來,豈不是吃盡委屈。

這一想,逼地他拔了身上的尾羽才破開師兄的仙障。

未料她已經神智清明,如此倒顯得他火急火燎多此一舉了。說不上黯然與否,祁燮就是有些不得勁。

她如今也不知道問聲好,也不會抱著他給的東西滿心歡喜地衝他笑。

隻是那短短十幾日,卻遠地好像隔了十幾萬年。再待下去也無理由,祁燮放了機關鳥便要走。沒料銜枝毫無預兆脆聲叫住他:

“多謝上仙。”

祁燮回頭,銜枝已抬臉,不再天真的眼裏卻有股子認真。她似是斟酌了一下,看他眼,再看眼被她撿起抱在手裏的機關鳥,忽地趁著不明的夜色,極小弧度地牽動了一下唇角,遲疑一瞬:

“多謝…祁師叔。”

他一愣,許久沒聽人這樣喚他。

泉水汀咚成珠,恰恰巧略過眼跟前,恍然便叫銜枝臉上未來得及全消的笑意放大數倍。

靜默成影的一人,眼裏突然有了神采,便一下不同。

祁燮禁不住笑一笑,心頭寬慰。忽地舍不得走了,幹站著一會,他想一想擺起長輩架子,背手挺腰,狀似隨口問道:

“在這過得苦吧。”

銜枝斂眸:“還好。”

眼前突來一根華光璀璨的羽毛,並著祁燮略重的語氣:

“若有要我幫忙的,便拔一根這尾羽上的毛。”

銜枝一怔,鳳凰尾羽…這是何等寶貴的東西。還是一隻上古火鳳,可謂活寶一個。便是尋常的一個毛都無比尊貴,若鳳凰降羽,祥瑞無匹。

她雖是個入門弟子,可這東西的價值銜枝知道的。她正視他背影:

“我不能收。”

祁燮拍一拍額,忽地轉身,抓住她的手放到胸前不悅道:

“莫同我擺出這副死人臉。你也猜得出我心思,我為你好,你收下帶在身上可驅邪避害,好運隨身。

如今這個模樣,你自己也心甘?你若想真心修行得道登天,我來助你。

我從前是很不喜你,也隻是…從前。以後不要叫我師叔,如人間一般喚我大名就好。時候不早,我先走了。日後我還常來,直到你想通為止。”

他重重捏一捏她的手,隨後一下不見。銜枝多少有些驚愕。

竟這般直球?

她這是犯了什麽桃花,最不喜她的兩個大神都貼到她跟前來了。哦不,隻有一個祁燮。

摸著那根一米長的華麗尾羽,根根毛發都好似萬千山河美景織就的,一摸上便愛不釋手,一雙眼如何都移不開。

銜枝直勾勾看了好半晌才挽成一圈放進袖裏。

打了一盆水,銜枝回去了。路上還不晚思索,這尾羽尾羽,顧名思義就是屁股蛋上的毛。

那祁燮豈不是硬生生扯下的,屁股可會紅腫?

她小時候頑劣,拔自家老母雞的毛玩耍,疼地它尖叫,後來追著她叨了幾個月。

也不知他會不會疼地麵紅耳赤。

小小茅草屋裏關好了門窗,置放好尾羽,銜枝將水分做兩盆,褪下衣裳擦了一通。屋裏沒燈,不過今日運氣好,飄來不少螢火蟲在窗前舞動。

她撕塊衣擺輕輕兜了些回來,借著螢火蟲的光撥弄機關鳥。摸上屁股後的按鈕一擰,見兩隻翅膀啪啪啪拍打著,她久違地笑起來。

和人間那個一樣呢。原來不是隻有她記得人間一遭。

雖怪,興許也是好事呢。

從未有人如此堅定地說會助她。銜枝抱著機關鳥好一會,竟有些感念。

月上中稍,放飛了螢火蟲,一夜便又過。

第三日灑掃,銜枝動作快了不少。

踏著灰撲撲的鞋,穿著缺一角的衣裳,她認真地將周遭一圈都打掃幹淨。晚上照例去泡泉水鬆緩筋肉,祁燮倒是守諾,突然又出現了。

銜枝連忙站起來,兩隻腳匆忙鑽入鞋裏。祁燮沒想她洗腳呢,瞧著白花花兩條腿喉頭一緊。

…那露出腿腳在水裏瞪眼的銜枝,有種欲語還休的誘人。

正回味,銜枝已放下褲子。道:

“祁燮師叔。”

祁燮輕咳一聲,背過臉遞來一隻木盒:

“拿去。你沒辟穀呢,這幾日餓了吧。”

銜枝接過,一開蓋子,眼睛一亮——各色肉食!

肚子當即便咕嘰一聲,祁燮聽得這一聲,一下眉眼彎彎:

“住處在哪?我給你打了座釣魚台,連通海裏,餓了就從裏頭抓魚吃。”

銜枝捧著盒子,這回是真心高興,認真謝過指了指地址。祁燮打個響指,那頭轟一下掉了個什麽東西到茅草屋後。

他轉頭,得意洋洋地哼一聲:

“我厲不厲害?”

銜枝十分捧場:“厲害。”

他滿意:

“若是我,什麽給你不得。我——誒!師兄好像出來了。我先溜一趟,枝兒快吃!”

說罷沒了影。

銜枝沒了術法,難感受到那氣息。不過聞言也立馬抱著食盒遠些路。最後走到島邊上,垂著腿看著天上月,珍稀地捏一隻豬蹄,一口一口地啃。

一邊看,一邊尋思嫦娥仙子這會是不是在廣寒宮裏。

說來慚愧,入仙門這些年,神話傳說裏的神仙沒見幾個。抓一把野菜蘸肉汁,她靠著大石頭孤孤單單地笑一笑,苦中作樂地隨口一歎:

“嫦娥仙子宮中的桂花做糕味道定是很好。說來我都沒怎麽吃過月餅呢。”

青涼的月光照在一張悵然的臉上,襯的人兩腮削白。

月色淡了。銜枝隻吃了一隻豬蹄便將蓋子合上。雖還是很餓,不過是要省著的。取了枝樹杈子在地上勾勾畫畫解悶,她不住地歎氣。

身為毗頡的法器,取築魂爐應當難如登天。

到底有什麽法子能弄來呢。

想起寂無抱著築魂爐的模樣,銜枝忽地縮了縮肩膀。

那樣瘋魔的一個人就這般死了。

出乎意料,情理之中。

他死前那溫柔平靜的模樣實在叫她難以忘卻。

楚銜枝,便這樣有魅力?

寂無愛,祁燮也留戀,更因她對自己改觀。

可那個人,不是完全的她啊。

所有的好,都基於楚銜枝。

然,她是銜枝。

吹了會風,銜枝提著食盒往回走。繞著別苑一圈,剛要回屋呢,一下停住腳躲在牆後。

別苑正門前立著兩個人。

…還都是熟悉的。

身量苗條凹凸有致的那個是念霜,修長偉岸那個是裴既明。

念霜不著痕跡地瞥一眼院牆後,對裴既明敬重道:

“今日多謝師尊助弟子結丹。雖得了許多滋補,重回元嬰,念霜始終覺得不牢固。私以為還是下界曆練曆練才好。

…掌門說,此番曆練過後,弟子歸來曆劫,便能登仙。隻是需,需一位仙家保駕護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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