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褚聞柳那聲驚叫中未回神, 一陣難受,銜枝一刹那瞪起雙眼——是他?!

不可能!她極快否決,心頭亂跳。

…裴既明在三十三重天, 怎會輕而易舉下凡。

銜枝心頭稍緩。暈眩中捂著肚子急急去看, 卻發現周圍無人。自己身處一片綠茵下, 氣息清新, 看著有些眼熟。枝葉層層掩映。

果然是錯覺吧。

她於是慢慢低頭,大眼登時怔住。

手…不透明了?

翻轉捏動,疼。

確實有了實體。

銜枝莫名,剛剛那一刻好像有人做法似的招魂,難道是久不曾見的昧琅幫的忙?

這具身軀光看手很是修長, 還有些熟悉。她幹嘔一聲,又爬起來顫顫巍巍地走。路徑水澤便上去想要漱個口,臉剛一湊上去,便見水麵上倒映出她最熟悉不過的臉!

丹鳳眼,眉心一點深紅。

這不是她的身軀嗎!

穿了身繡幾片青竹的白衣, 發散著。銜枝慌忙摸頸子,也是光滑一片。

…不是那具人間的屍身。

是, 留在三十三重天的那一座。

銜枝腿突然一軟, 麵上冷寂。雙手攥住繡著竹葉的衣袖…料子極好, 是她從沒穿過的好東西。

她卻半點沒有高興的意思。

那具身體不可能自己下凡。

銜枝一頓, 此刻將希望歸咎於昧琅。是了, 他說過要把身體偷回來的,興許就是他呢?

她連忙在靈台裏喚起來,“昧琅?是你來了嗎?!”

靈台依舊空****的, 隻有她自己的回音。

銜枝一瞬沉默。

她想不到別人了。

心頭揪緊, 銜枝連忙要起身溜了, 腦中卻突然陣痛,好似有誰揪住了腦筋,瘋了似的拉扯剮蹭,尖銳又劇烈,火辣辣地燒疼。銜枝啪一下死死捂住頭,踉蹌便倒地,渾身的冷汗來回打滾。

草地被她壓出枝葉,綠色點在白紗上,銜枝沒忍住呻/吟出聲,眉頭揪做一團。

她劇烈地喘息,眼前慢慢地要看不清。腦中飛速地閃過許多陌生的場景。

在看書的裴既明,在給來訪者講道法的裴既明,被她抱著麵無表情拎開她的裴既明…

還有枳迦,祁燮。許許多多,最多的…就是裴既明!

一幕一幕,瘋了似的衝撞她的認知。

銜枝痛苦又不敢置信地意識到,那留下的一魂一魄居然一直待在三十三重天,待在裴既明的身邊!

正值妙齡的小姑娘疼地差點眼裏泛淚花,呢喃囁嚅著:

“他竟沒有——?”

“沒有罰你?”

毫無預兆的涼淡一聲,是最冰寒的利刃,一下捅碎稀薄的冰麵。

再熱的火頃刻也能叫他澆滅。

銜枝身子一抖,眉心突然一涼。那燒疼漸消,隻餘一點撕裂的痛。

那淺淡的氣息順著風拂過鼻尖,一下竄進她腦中。

銜枝心涼,一雙大眼緊繃做兩顆荔枝大小。聽得鞋履踩過草地,銜枝心中地弦拉地緊緊。

她忽地爬起來,垂著眼行禮,隻瞧著一對繡著江崖海水暗紋的鞋,不帶任何情緒:

“罪徒銜枝,拜見崇華帝君。”

長發散落在兩旁。掃過青草。裴既明隻瞧見她烏黑的一頭發與挺翹的鼻尖。餘下的,竟是再看不清一點。

仿佛被徹底埋沒在黑暗裏,藏著掖著不肯叫人瞧見。

他就這樣垂眼瞧她。

不讓她起身,也不出手責罰。靜無聲地磨礪她。

銜枝兩手撐在地上,久等不回,唇動了動,她將頭埋地更低,加重語調重複一遍:

“罪徒銜枝,拜見崇華帝君。”

裴既明依舊沒有回她。

銜枝咬牙,正要再拜,被他猝不及防打斷:

“讓開。”

銜枝一愣,下一刻身子便被卷到一旁,攔腰打在樹上摔下來。

一陣黑色額煞風拂過,裴既明隨手點一片竹葉,頃刻化作數十根長劍三兩下斬殺。

那物哀嚎一聲,隨後栽倒在地沒了氣。銜枝凝眸,是隻豬妖。那煞氣很像是古墓裏逃出來的。

裴既明此次來是為了這座秘境?

“…”銜枝一時不知說什麽,剛斟酌著要出聲,忽地那人一抬廣袖,自己周圍瞬時升起一道仙塵。

她慌忙衝上去,一下便被彈開。再看,哪裏還有裴既明的影子。

不罰她,也不理會她,就把她晾著?

銜枝心緒不寧,坐在樹邊上摸著丹田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有人喚她:

“楚銜枝!”

她一頓,順著聲音抬頭看去,赫然是怒瞪她的銜清。還不止這一個,一聲嬌哼,後頭正是被銜清關了好些日子的百裏汀嵐。

銜枝麵色一僵,一時間竟心虛,慌忙別開眼。

玹卿狠砸了一下仙障,繞到銜枝那麵咬牙切齒:

“阿姐!你可真是了不得!你瞞我瞞地好苦!現下叫崇華帝君關在這裏了,你如何是好!”

銜枝把眼移開,“你我隻是人間湊對,並非親姐弟。無需再留戀。”

“你又是如此!”玹卿冷笑,身後百裏汀嵐抱著劍道:

“玹卿哥哥,快走吧!這仙障十個你都破不開,等那人回來了你我一起交代在這!別忘了你我現在都代表夜叉!”

刀又是一劈,玹卿沉臉:

“你先走便是。”

百裏汀嵐生氣,一跺腳瞪向銜枝:

“不行!喂,楚銜枝,你好意思讓非親非故的再被你拖累嗎!玹卿哥哥給你守靈七年,你什麽都不知道理所應當地受他照看,現下也不好好說話隻會傷他!

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銜枝抬眼,對上百裏汀嵐怒氣衝衝的,頓了會忽地一笑:

“你說得對,我就是這般沒心沒肺的人。何況,我不是楚銜枝。我如今隻是仙門摒棄的罪徒一個。

我名,銜枝。”

“喂!你什意思啊!”

她輕歎一聲,那雙玹卿印象裏最為威嚴華貴的大丹鳳眼,此刻竟不見一點波瀾:

“…沒什麽意思。我沒心肝,沒良心。莫在我身上浪費功夫。你們要是再不走,當心這些年布好的樁子被連根拔起。”

玹卿一怔。

這樣失去光華沒有精神氣的人,和阿姐一點也不像。

隻是套了同一副軀殼而已。

他繃著臉,還想再試探,銜枝卻忽然抬起眼,淡漠到了極點:

“走。若你這次不走,等他們整理好一切後開始結算,便走不了了。取走的好東西記得藏好。

我無意暴露你們是夜叉那一方的事實。隻是若真要自保,我什麽都會招。現在的我與你們,沒有任何幹係。我隻為利。”

“你!”

銜枝眼風陡厲:“都滾!”

玹卿呼吸幾度起伏,忽地嗙一下打上仙障,被急吼吼的百裏汀嵐一把拉走。

銜枝看著他們飛遠,冷厲的麵色霍然就緩了下來。

走了好。

省得看見她的狼狽樣。

十裏外,所有幸存的都出了幻境。隻是寂無沒有追到。

亢金龍氣地發顫,隻覺得受辱。

眾人也沒法,隻好到時候回天稟報帝君。

然現在還有一樁事十分重要。便是念霜之傷。

這一舉,震懾兩島弟子。

人人都知曉是念霜犧牲小我救大家,岱山島那群一貫威風的也不好意思說什麽,被衢山島的翻白眼了,臉青一會也就忍了下來。

虛風招來嚴遵仙槎,將弟子們都火速送回天。路上,褚聞柳總有些心不在焉,若有所思。

旁人問起來了,他隻說沒睡好。麵色卻依舊不對。虛風安慰:

“放心,念霜會無事的。有帝君他老人家在。”

然此時的裴既明他老人家,卻不在。

野林子裏,順著那些沾染了煞氣的妖物,正可以發現一個已經不人不鬼的道士。

寂無抱著一隻烏黑的爐子,緊緊盯著裏頭的微弱熒光,不管如何用力都不見變大。

他烏青的臉自嘲地笑了一下。

“一絲一毫都不存在了啊。我費盡心思,本來都決定要鎮墓了,卻還是改變主意。

你怎麽就是不肯現身呢?”

正要再抓一個妖物殺了試一試,不知哪裏來了一句淡漠的“嗬。”聲。

淺淺淡淡,卻極盡嘲弄。

寂無猛地轉頭,抱緊了爐子在心口:

“誰!”

裴既明立在空中,見那不肯歸來的幾點零星記憶竟化成如此醜惡的模樣,眉心微蹙,著實厭惡。打一道華光去,冷斥:

“還不快速速歸位。”

寂無一愣,隨即便察覺到四肢被鎮住,築魂爐掉在地上,他橫眉豎眼:

“誰許你摔我的爐子!”

語盡,一道青白的頎長身形不緊不慢落到他跟前。雖隻是落下站定,卻叫人打心底想跪服。

寂無怔住,已經密布妖紋的臉頰上滑過不解與本能的逃避,全身的骨都在作響。

這是…怎麽回事?

眼前這個仙君又是?

裴既明就這般打量他一遍,漫不經心啟唇:

“我多次召你不回,原是附在人間那質子的骨,重新化生出一個人。”

那曾經叫虛風取的兩塊骨,一塊鎮壓在大澤下,一塊贈他,當時本算是感念,也為助他修煉。

未想這星點記憶與後頭那塊骨相融,有了自己的意念,便十分抗拒,自行躲避不叫他發現。

他冷下語調:

“還是這般愚蠢,吊死在同一個不值當的女人身上。”

寂無霍然一窒。靈台一聲鍾鳴,腦海中閃過千萬般碎片。

一片一片,都是…這個男人的臉。

他是徽質子,裴既明。

也是天上的崇華帝君。

他瞧見一塊碧玉碎裂,仙塵盡散,他隨著其中一點飄零,最後附著到一塊白骨之上。生了肉,會了哭鬧。牙牙學語。

心口仿若被割了一塊。寂無楞楞地抬眼,一瞬目次欲裂。喉頭腥辣。

他隻是…崇華帝君人世間記憶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