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一片可怖的仙力攔住去路, 來不及管什麽魂魄不魂魄,情急之下昧琅連忙捏個化形決化作蓮池裏的一片碧葉,抖抖索索藏進池水裏。隻盼著崇華帝君不要一寸寸搜尋。否則他這條命得交代一半!

濯碧宮巍峨屹立, 聳入雲霄。通體的素白。這篆龍紋的氣派正殿大門嘩一下大開。從中迸出千萬顆潤華的碧珠懸在空中。

昧琅瞧見了, 葉子瑟縮地更窄。

那是帝君常用來撚玩盤弄的碧合珠!這樣多年了也不曾換, 如今顆顆珠子仙澤馥鬱, 暗紋流轉,是絕品的法器。

當時墜進凡間,這東西分明給那丫頭擋了一災。沒想卻還在!

用這東西捉人,他更難逃過去。

眼見著最近的碧合珠散著華光往蓮池這飄來已經,懸在上頭釋放了仙澤, 昧琅一屏氣,滿頭冷汗,幹脆狠下心,直接用上龜息功假死,暫時失去生息。隻是苦了那丫頭, 這一龜息沒個兩三日可不得恢複。

昧琅心底歎一句,願她自求多福, 便火急火燎閉了眼。

上頭碧合珠繞了一圈, 時不時往下一探, 略有疑惑。不過幾次下來, 什麽也沒有。殿內神尊這時淡斥一聲:

“歸。”

珠子們便立刻被一道仙力收回去。嗒嗒嗒疊在一起, 重新化作一串碧珠,緩緩落入寬大的掌心。

殿內,依在椅上的裴既明手指微動, 碧合珠便重新圈回左腕。盈盈閃一閃光。

他低眼, 麵上看不出神色, 若有所思:

“又叫那東西跑了。”

枳迦這時捧一隻瓷瓶駕著雲回來,剛落地便嚷:

“尊上,碧海潮生底下的九連清泉心我帶回來了!”

裴既明垂下袖,微皺眉:“泉心放下。”

枳迦哼哧哼哧跑來的腳一停,“那小仙做什麽?”

“你出去。”

他小臉一擰:“尊上,萬萬使不得啊!這天火凶猛,您傷著了如何是好?”

“…滾出去。”

裴既明一點那瓷瓶勾來,冷冷瞥眼枳迦關上殿門。

枳迦垮了臉,隨後才反應過來一拍手:

壞了,他方才質疑尊上能耐,可不是要挨罵麽!

縮縮脖,枳迦抱著拂塵,左思右想還是訕訕出了三十三重天,找老君談賠償事宜去。

宮室內,裴既明墨發隨起身動作輕撫過衣衫,握著瓷瓶穿去偏殿。

大袖一陣飄飄,前頭小榻上的姑娘安詳閉目沉睡。眉心一點朱紅同唇色一般刺目。

他不緊不慢放了那瓷瓶在床頭,才抬手,隔空去點那姑娘的眉心。

“呲。”

火星子頃刻從眉心竄出欲燒了來人。裴既明睇一眼微焦的指尖,淡淡用拇指撫一撫,一瞬便完好如初,重又變回玉一般的潤澤。

啵一聲,瓶塞自行拔開,兩指並一處,輕易勾出裏頭湛藍色的一汪清泉。

裴既明對著銜枝的眉心,指尖仙力忽然猛地將泉水化作一根碧藍長針直直刺入,同時輕聲念一句:

“收。”

天火瞬間扭曲做一團,瘋狂竄出來伸著火舌負隅頑抗。四周驟揚劇烈的一冷一熱兩道風,吹地瓶瓶罐罐窗子房門不住震動。

裴既明輕描淡寫嗤一聲,又將剩餘的清泉心勾出,再度刺進銜枝眉心。

火舌劇烈撲騰了一把,隨後在冰寒的泉心澆灌下迅速縮成一粒紅石。一下被裴既明捏在掌心。

銜枝眉心中的朱紅稍稍深了些,變作純粹的大紅。襯地人越發豔。

長指此次再探,一丁點火星都無。

那能焚水的天火在這一通下來竟毫無反抗之力,同個掙紮不乖的五歲稚兒一般,屢次對抗無果隻能任人磋磨。然冰寒的清泉心為輔,配上崇華帝君這樣的上古大神,便是能焚盡萬物的紅蓮業火也難以占據上風。

兩指撚動,隨意將火種捏碎,赤紅的碎屑稀稀落落散至玄石上。裴既明居高臨下得垂了眼。靜靜凝視榻上姑娘。

萬籟俱寂,空穀足音。

好半晌,她濃黑的睫羽先動,接連眼皮顫起。隨後唇瓣輕蠕,一雙丹鳳眼緩緩張開。

瞳仁漆黑,光源不盛的殿內,模糊映出裴既明的身形。

他不動聲色,微勾眼尾,睨她。

銜枝又眨巴眨巴眼,抓著床邊慢慢坐起來。似還是迷茫。

待到甩一甩頭,她忽地倉惶爬著縮到床角,大眼不知世地盯著裴既明,渾身哆嗦。

裴既明眉頭一皺。

瞧她那怕地不行的模樣,忽地啟唇:

“天火不受召不得降世。你修為低下,如何做到的。”

銜枝聽不懂,莫名其妙地把臉埋在膝上,眼珠轉溜,隻顧著搖頭。

他眉心倏地擰起,聲若悶雷,威壓無匹,叫人膽戰心驚:

“冥頑不靈。”

銜枝被嚇地張圓嘴,傻愣愣地抬頭,牙牙學語的稚兒一般:

“啊…?”

這傻登登的一聲,一下打破壓抑駭人的氛圍。如雷雨下遊動的一尾小魚,天真稚嫩。卻叫裴既明一下凝眸:

“你怎麽了?”

銜枝眼珠亂瞟,又試探地張口:“啊?啊?”

裴既明薄唇冷噤。

這神態不對。

當即伸手不顧她掙紮便點上眉心,靈台裏一點閃動,乍一看俱全,隻是十分地抵觸他的搜尋,可那三魂六魄的元神空白了大半,雖也是她的氣息。卻更像是失了魂魄之後的不全之人。

一個,癡兒。

…怎會如此?

裴既明手懸在空中,眼中難得起風波。

天火當時分明隻燒上她衣衫邊角,並不可能燒進靈台。他注入仙力以這養了十萬年的池水澆滅,絕無可能出現意外。

現下她大半魂魄都不在,可當時探時分明是健全的。

裴既明倏地改手撩開她衣衫。果不其然,脖上掛一塊青灰色的碎片。

他眸中陡冽,碎片在他眼跟前幻化出一片又一片不同的景象。手捏上去重重一碾,啪一聲,那些景象頃刻消失不見。

忽地,裴既明一嗤:“…昧琅。”

當日在凡間,楚銜枝兩刀砍碎石像,虛風分明已處理了著些東西。

未想,竟還有留存。

到底是誰的失職?

又為何會出現在已經回天的銜枝身上?

除卻她身上這點子微小的夜叉血脈,兩者間能有何關聯。

剩下的魂魄,又去了哪裏?

側目瞥眼那悄悄睜大眼盯著他的姑娘,裴既明不知想到了什麽,冰寒的麵色不見鬆緩。轉身便要離去,忽地,背後衣衫卻叫一雙細長的手攥住。他頓一下,眼風攜著寒氣斜去,便見那癡兒抖了一下,卻還是繼續:

“爹,枝兒餓。”

裴既明眉頭堪稱不悅地一挑,這一句,這具身體裏留存的魂魄竟還留存著記憶?

那些未被洗塵珠洗去的零碎片段在這一聲囁嚅中毫無預兆地被勾起。

分明早已脫離…

裴既明心湖中竟微微起了一絲小的快要看不見的波瀾。他回視她渴望又害怕的眼睛,麵上陡騰一絲極難發現的厭惡:

“誰是你爹。”

銜枝攥他衣裳攥地更緊,叫裴既明那雙短靴都露了出來,順帶還能見到底下的長褲。

她卻不知這舉動有什麽不對似的,壓抑不住腹中的難耐,同小時候一樣蹭過去抱住他的大腿,屁股坐上兩隻腳,仰著頭隻認真道:

“枝兒想吃碧梗粥。要放了酒的,香。”

說罷一吸溜口水,滿臉的饞像。

裴既明感受著腳麵上那不輕的分量,霍地哼一聲。

“真以為這樣就能徹底逃脫罪責了?”

銜枝莫名其妙,把臉貼在他大腿上,腦中快速地琢磨起來:這個人氣質同爹雖像,可好像卻不如爹好對付。

依照那本破破爛爛的孫子兵法,她不曾用上以往的撒潑打滾,反而示弱給他看。

可這個人竟然一點也不吃她的招。

若是爹,雖要罵她,但也已經將她提起來臭著臉取粥喂了。

家裏窮是窮,可爹娘慣她呢。

雖不知為何會在此處,但眼下無旁人可幫忙,她舍一舍尊嚴賣個乖也不是不行。

於是臉上更裝出一副呆傻模樣,更抱緊了他那雙有力的長腿。僅剩一魂一魄的銜枝攀著他左右扭動,哭鬧著:

“枝兒餓啊!”

裴既明眉梢吊起,漸有隱忍。

“下去。”說罷便拎著她領子向外扯。

銜枝慌忙抱住他的手在懷裏,胡亂磨蹭,介於少女與女人之間的嗓音一聲一聲地喚,恰如弄風的嫩柳條,上粘幾片迤邐紅花:

“爹,枝兒許久沒吃過飯了。隔壁家小栓子吃上了新鮮稻米呢。枝兒不想吃摻泥巴的黍了…”

“爹啊,爹!”

“枝兒餓啊!枝兒不想逃荒!”

“枝兒不饞肉,枝兒就想吃碧梗粥!枝兒這回不吃完,神仙先吃,神仙吃完枝兒吃剩的…”

這是最開始的銜枝,不是上天後的外門弟子,也不是凡間養尊處優的皇太女。

那雙丹鳳眼睜地圓溜,湊在他眼底子眨巴,配著一聲又一聲,都在賣嬌,都在求他。

裴既明看了她許久。聲猶冷硬:

“沒有那東西。”

銜枝一頓,一雙手把上他腰,將整張臉湊來,一下塞滿他墨眸,紅唇張張合合,方才臉上那些可憐瞬間不見,一下化作悄然掛在眼角眉梢的得意之笑:

“那枝兒不吃碧梗粥了,吃大饅頭!”

殿內許久沒什麽動靜。昧琅悠悠轉醒溜去,一聽便聽得這一句銜枝的祈求:

“爹別走!枝兒不吃大饅頭,吃個素包子也行!”

隨後那不近人情的帝君竟忍無可忍地冷笑一聲:

“素包子比饅頭還多一個餡,你這算什麽讓步?”

昧琅一頓,隨後飛快地往裏探一眼,見那丫頭並沒有缺胳膊斷腿,隻是摔倒在地,爬著去扒裴既明的短靴,滿意地一笑飛快跑路。

罡風烈烈,這會倒難得不叫他被吹厭煩。

隻是暢快。

那丫頭好騙,輕易讓他哄了去。過程雖膽戰心驚 ,沒想卻成功了。她這無害的模樣果然不會讓帝君敲打太過。

至於所謂的換魂…捏碎袖子裏那白白一團遊魂,昧琅眼珠一轉,伸個懶腰。

哪裏需要換呢。

原本的就甚好。不枉他特地打入凡塵那一切。這一魂一魄做得比他估算的還要好。

作者有話說:

爹係男友(bushi)

昧琅不是純粹的真的為枝枝好,不過也不是純粹利用

枝枝的成長後麵全部靠自己,奧利給我的枝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