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不相瞞, 你在人間的表現我很是滿意。尤其你敢自刎祭天,我當時很是讚賞了一把。覺得你和尋常自私自利的小人別有不同。然你回天後躺個什麽,猶豫個什麽?我本覺得你廢了, 已準備要去親自尋一個小的教導好了送上天, 怎麽都比你這個野生的強。然而你那一問, 引起我一點憐憫之心。我又琢磨了琢磨, 才決定來試探試探。

未想啊,你真被那些綱常道義裹住了腦子。不過有一點好,經曆了人間一遭也聰明了點,知道權衡考量了。”

昧琅的一番話行至**,恍若激**若轟隆的鼓, 滿載殷切的雄心。

他迫不及待,謀算良久。超出意料的直接,絲毫不拖泥帶水。

他在教唆她,鼓勵她,引導她。

銜枝幾度心跳加速。

他的質問, 她竟然都無言以對。

他說出了她一直渴求的東西,那些她曾經堅定地想要, 卻又在挫敗後試圖放棄的東西。

昧琅把它們從髒汙的皮囊裏剖出來, 洗幹淨, 不容抗拒送到她眼前。

銜枝腦中發顫。

她果然沒辦法和這活了十幾萬年的老狐狸抗衡。他一字一句都有魔力一般, 恩威並施極會拿捏。若他不是夜叉, 做個讀心的魘魔也不屈才。

她,真切地被勾起了分明已經壓下去的渴望。

“你也無需糾結掙紮。你這樣的,為了活命有什麽是不行的?元神隻有一個, 滅了就徹底沒了。不做好人又不是什麽可恥的事。天底下有幾個十全善人?

無需你做什麽陰損事, 你隻照著我所提醒, 逃出這一劫去下界修煉,改頭換麵東山再起。”

銜枝怔忪,昧琅的話極具**。

躲開這些皮肉苦,重新修煉。再回到仙門,成為眾多神仙裏的一員。

這好像,是十分好的事。

不對,銜枝甩甩頭,遲疑道:

“去下界?可明淨台確實因我而起。何況…我欠念霜。”

他哼一聲,似是不屑:“又沒有真的殺了她,那點子小傷算得什麽。優柔寡斷,婦人之仁。”

“…不!”

銜枝驀地咬舌,方才差點被迷惑的神智在疼痛中猛地恢複清明,一字一句倔強無比:

“不行,這不是虛名。這是理所應當!我著實幹了壞事,我自願償還!我不是好人,我也不要當好人,但不代表我要徹底無視綱紀!你休要繼續惑我心智!”

她厲聲:“破!”

周遭赫然震**,那靡靡的嗓音在這一聲厲喝下一瞬間**然無存。

銜枝喘著粗氣,渾身冷汗涔涔。

隔了一會,昧琅的聲音才再度出現,不鹹不淡嗤了一聲:

“你,還真是又給了我一次驚喜。罷了,不全如我意,不過也算能堅守本心。我確實不要你做亂。先在你身上放一道護身符,擋住三月鞭刑。

三月過後你自行決斷,要還是不要答應我。想好了喚我名字。

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一陣風過,靈台陡然重歸平靜。

睡夢中的銜枝隨之大口大口地喘息,亂發擋住的額間赫然閃一抹朱紅。很快消失不見。

她意識不明,偏偏頭,一股炙熱從額間蔓延至全身。那些斷裂的骨竟然慢慢接了回去。她勉強能動,忍不住這接骨的麻癢,十指攀住地麵扣動起來。

月上中天,巡邏的天兵照常經過。地上落一道修長的人影,天兵見此人來,俱都恭恭敬敬地低頭向兩邊散去。

那人拂一拂廣袖,手中捏個決,頃刻無聲無息入了層層隔開的晦暗天牢。衣袂在地上無風自動,仙氣絕塵。

人影入了天牢最裏頭的角落,那裏頭光禿禿的什麽也沒有。隻躺一個身上沾滿血汙,幹幹瘦瘦的亂發小姑娘。

她皺著臉,渾身輕抖著,臉上似還流著冷汗。

靜默地凝視著兀自痛苦掙紮的人,來人一陣不動。好半晌,手中化出一隻茶盞,左手捏決,銜枝的臉便被隔空捏住,兩唇擠做一個小圓,水盞斜傾,淅淅瀝瀝倒入她口中。

瞧著她急不可耐地伸出一點舌尖接水,來人沉著眼,忽然難辨其意地嗤一聲。

收回茶盞,背手在身後向前邁幾步,剛要跨進那間天牢,銜枝卻忽然渾身瑟縮,似是恐懼到了極點。

那雙短靴一頓,沉默下來。隨後極厭惡一踢玄鐵籠。

片刻後仙塵盡散,沒有一絲蹤跡。

一重天,刑場。

許是昧琅給的護身符起了作用,銜枝被綁上去發覺手腳竟可以動了。那紫雷鞭落到身上不再是徹骨的劇痛,更像尋常鞭子的力道。雖也疼,可不斷骨隻傷皮,她也算知足。

可惜的是仍然看不見。

就這麽熬了一個月。掌門發現了不對勁:

“這丫頭怎麽到現在還沒死?我本想早些打死了投去人間的。枳迦真人日日來觀刑都嫌煩了。”

虛風嘖一聲:“是啊,一個凡人怎可能受地住。怪哉。我要不去請示一下枳迦真人?”

“…也好,去吧。每日打,我都嫌累。”

虛風找去三十三重天時,枳迦正叉著腰怒罵:

“尊上,這銜枝好不要臉。累您去用十方鏡看了找了,隻找出個空殼來。這消散的人間記憶雖不十分打緊,卻是要洗去的。誰知飄零到人間會不會被有心人利用做亂。打了她一個月,竟是癩皮狗一樣不肯死,真是晦氣極了。”

裴既明披一件外衫,半躺在濯碧宮後的蓮池邊上閱書。聞言也不理會,過了會子才道:

“一個月也不曾死?”

枳迦極有眼見地捧茶過去,又撥開重重荷葉:

“是啊,衢山島虛風來言,他們也覺厭煩。想著幹脆不打了直接扔去人間輪回去。”

裴既明要翻書的手一頓,淡漠的眼停在那“靜待”二字上,不曾第一時間決定去留。

枳迦眼珠轉轉:“要不再打一個月扔下去?喲,您約莫忘了。那銜枝從前多次加害念霜抵賴不認,搶您賞她的法器,還冒昧闖進尊上授課的宮室。真是,沒見過這麽討厭的!簡直比祁燮上仙還要惹人嫌。”

他夾帶私貨,忍不住順道罵了祁燮一回。

裴既明也不做聲,屬下怨恨當時被他亂棍打死,也情有可原。

長指漫不經心拂過書頁,枳迦捧著茶要撐不住的功夫,終聽得神尊降尊紆貴來一句:

“明日提她來三十三重天。”

“尊上這是親自審問?”

裴既明不理。

枳迦又道,“那是要看著她受刑再審問了?”

他依舊不理,枳迦卻篤定了這一點:

“屬下即刻就去通知門外虛風。”隨後便呲溜跑過去。

人剛走,天上掉一片華光。枳迦方才的占位上頃刻就多了一人。

裴既明淡淡一抬眉,那人猶疑了會恭敬道:

“師兄…我來了。”

來的正是祁燮。

裴既明瞥眼靛藍色的衣角,眼中瞧不出什麽情緒,繼續漠然,不置一詞。

祁燮呼吸一緊,頓了會忽地半跪下:

“尊上,恕師弟人間時行事莽撞。你一月前罰我的三十六道天雷已經全數劈過了,還請尊上過目。”

他伸手撩袖子,要遞到裴既明眼皮底下。被他用書打開,冷聲:

“你非誠心反省,不過打在皮上,不入骨髓。”

祁燮咬牙,忍不住道:

“師兄,隔幾萬年了我才下界這一趟,難把持住行徑,我真心知錯。亂棍打死枳迦克扣你藥材是我不對,然人間的那個與現下的我也不是一人。你從來寬宏大量,莫與我計較。”

他這慣來倨傲的仙二代,如今卻同人低三下氣,雖麵對的是大家夥都要低三下氣的崇華帝君,這場麵依然有趣又滑稽。

那卷成半個筒的書冊不緊不慢收回去,傳來他低沉的嗓:

“若你真心知錯,便不會逼天帝給你個巡撫的職位。

你夜裏幾次去看她,依舊凡心未了。難堪大道。

若是你父親知你這樣,你以為會如何?”

會如何?

祁燮撐著青石,臉色一下也同這青石一樣青。若是老爺子知道了,定又要把他丟下去曆劫個一百世。

他是老來得子,崇華帝君雖得他稱一聲師兄,實則拜入老爺子門下掛名時,他老爺子還沒媳婦。

等到七萬年過去,三道六界開辟完畢,帝君成了天上老大,他還是沒出生。

又是三萬年,帝君不想管事提拔了個天帝上來,他才堪堪從蛋裏孵出來。剛長到少年模樣,他老爺子受天命,羽化沒了。

帝君受他臨終所托,對外稱他是師弟。若真要說來,徒弟都不一定算。

祁燮一直以來都同天上所有神仙一樣,很是敬畏尊崇帝君。

未想一個人間,什麽混賬事都幹了。屢次暗中磋磨,將妒這字演化到極致。便是他現下回想起來,都驚訝自己怎能壞地流油。

七年,什麽陰招都使了。

不給熱水不給碳,克扣藥材和膳食,後來被子也不給換,衣裳也不給做。還打死了枳迦,這幾回見他都讓他好生瞪一通。

祁燮是無奈的,回天後直接被他大公無私的師兄罰了一串。未想偷摸去要個巡撫的職位也沒逃過他的眼。

想到天牢裏關的那個,他眉宇間鬱結難解。

作者有話說:

咦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