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歸天了啊。銜枝眼皮顫了顫, 黑漆漆一片的眼裏,驀然遊動一點微小的光。

從前印象裏的掛名師叔祁燮,和遙久的崇華帝君一樣高不可攀。銜枝並不熟悉他, 跳崖前隻記得他從天而降為念霜出氣, 更為懲戒她這個戕害同門的孽徒, 一招將她打倒在地。審問她和魔修有什麽關係。

而人間的祁燮, 初初是個恃才傲物愛好玩樂的俊秀少年。

銜枝在疼痛中迷迷糊糊地將兩道身影放在一塊,卻不知道為什麽,兩個人根本無法重合。

祁燮上仙是祁燮上仙,她的鳳君祁燮,是鳳君祁燮。

他們, 不是一個人。

她早已不記得祁燮上仙的模樣。印在腦海裏的唯有最後自刎時,劍上倒映著的那雙痛急悲切的桃花眼。

“是他啊。”

她沙啞著嗓。許是接受了一切,此時也無甚情緒波動,銜枝隻是淡淡應一聲。

不知哪一側,新插進來一道聲, 尖利的恰似撓石子的指甲蓋:

“我也正納悶天帝怎麽請的動他來呢,從前我還是仙獸的時候, 同秦山老君常去赴他的賞花宴。他那人好生倨傲。不過麽, 有那麽個開天辟地的老子確實也是傲的本錢。記得他隻聽命於崇華帝君, 同帝君一道, 幾萬年來鮮少出世。如今能應允天帝驟然現身…這次怕是要來一個厲害的大妖魔, 否則不至於勞他老人家大架。

老豬啊,咱著越獄計又得擱著了。哎喲,真是不甘心。”

他們嘰嘰喳喳地聊起來, 全將銜枝拋在腦後。

若不知道是天牢, 真以為到了人間的哪條小巷, 大娘們聚在一起洗著衣擇著菜七嘴八舌地說閑話。

…他們倒也沒有不出世。帝君千年來一次衢山島,祁燮更頻繁。

銜枝默默地聽著,徹骨的痛在他們興奮的交談中被強行壓下去不少。她慢慢地調節氣息,竭力讓自己好受點。

隻是黑色的世界實在太過空寂。這短短的的功夫,她尚不能適應。

天牢…是什麽模樣啊。

她靜靜地躺著,活似沒了氣息。周遭的妖魔聊累了又把注意力轉到她身上。

“喂,不是死了吧?還沒說你來曆呢,我們都和盤托出了!不帶賴的!”

正與疼痛拉扯的銜枝眉頭蹙了下,一陣無言。

那從前給靈寶天尊當坐騎的又道:“在呼吸著呢,有氣。怕是太疼了說不出話。喲,天亮了,那死金烏又要乘車去人間玩耍了。真好啊,我也想。”

天亮了?

銜枝張張唇,想問問大約是幾時,那鬧嚷嚷的一片卻突然鴉雀無聲。她突然感覺到不妙。

嘎吱幾聲,身旁似乎飄來一陣仙氣。

銜枝莫名地發顫,竟然對這仙氣十分敏感。

好似是板正冰冷的天兵下了令:“時候已到,帶她出去行刑。”

捆仙鎖一下遊到她身上,熟悉的綁縛感叫銜枝掙紮著想挪動,那天兵卻半點不歇,一拽捆仙鎖直接將她拖出來。

碎裂的骨頭在地上來回擰動,刺地五髒六腑都要破裂。銜枝咬緊牙關,硬是忍著不哀嚎。那天兵一收捆仙鎖提起她時卻沒有忍住,痛地昂頭粗喘著氣,唇角流出一串猩紅的血,順著下巴滴落,染紅前襟。

銜枝本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流了那麽多血,直到出天牢前不知哪個嘀咕了句:

“乖乖,這白衣染紅了一大片。”

她繃緊身子,意識遊離間莫名笑一笑。

…同自刎的痛比,這可真是難耐啊。

今天的鞭刑後她是斷胳膊還是斷腿?

身子又是一陣劇痛,耳邊響起雷電轟鳴。她垂著頭,無暇再去感應。隻知道今天這鞭子打在腿上,腿定然半碎。

聽得那些弟子的交頭接耳,銜枝重又被拖回去。

剛被甩進門,裏頭那些妖魔嘰嘰喳喳地又湊過來問她到底犯了什麽罪,哪裏來的做什麽要被關在這裏。

銜枝疼地要死了,哪裏會回他們,嘴都不願張。一直到深夜裏,她在肚子的咕嘰中虛弱地醒來。就聽見他們笑她:

“果然是凡人啊,穀都不能辟!”

“我就說她是下頭的弟子吧,我被抓進來前去那仙島轉悠過呢,衣裳就是這個式樣。”

他們嘻嘻哈哈,銜枝隻同死屍一樣躺著。話題到處飛轉,又聽靈寶天尊的坐騎道:

“據說出了差點捅破天的大事了,怪不得守衛突然森嚴。那個女娃,你犯的事很是大吧。否則可用不上紫雷鞭。”

她忽地換了口氣,沒了先前的悠然。

銜枝抿著唇,那大事就是明淨台吧?卻依舊沒回話。

見她不語,那妖獸冷下嗓:

“你怎麽這樣喪氣?但凡有些誌氣進了這地方的都該想方設法逃。你就這麽幹躺著也不同我們這些老前輩交談,真想被關一輩子?”

“…一輩子?我哪來的一輩子。我馬上就要死了。挫元神,毀肉身。”銜枝本不想理他們。聽到那句一輩子,卻想笑。氣若遊絲地回了句。

那頭頓了會,忽然無比嚴肅:“你到底犯的什麽錯?即便是我這樣殺過許多神仙的都沒有到挫元神的地步!我瞧你隻是個半入仙門的凡人,你能有什麽本事?”

銜枝頓了下,驀地:

“我…是夜叉女升上來的,不是純粹的凡人。我差點害得人間生靈塗炭。”

一室寂靜無聲。

這避重就輕的回答,似乎沒有掀起什麽波浪。也不知是他們不想探究,還是看透了什麽懶得拆穿。七拐八拐,繞著夜叉這話題聊了起來。莫名就聊到那夜叉裏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毗頡。

雜七雜八地說著他那些風流往事,什麽長了十八隻胳膊,青麵獠牙。順帶又胡謅他那幾個護法。說到一個叫昧琅的,突然都激動起來。

“那玩意可厲害呢,一張臉能化萬物,天生帶災禍。給毗頡幹了不知多少爛事。嘖嘖嘖,這樣的放到咱這怎麽也得是個頭等席。”

“那懸騶也牛,一張嘴吞天下河流,弱水都要懼他三分。都死了也是可惜。那小母夜叉,你是哪一支的後裔?能入仙門的總不該是最次的地行夜叉吧。那東西生在地底下,可見不得光,更觸不了仙氣。”

“瞧她那模樣,血脈稀少。天行夜叉之上的夜叉女一個個都美豔動人,難不成真是地形夜叉?”

銜枝不知何時仔細聽起他們說話,被問及這個,竟發現自己不怎麽懂:

“…夜叉還有這樣多的區別麽?”

“怎麽沒有。我是七彩鹿,同為鹿比那些尋常梅花鹿高了不知多少階去。我記著夜叉初初分三大類。地行夜叉,虛空夜叉,天行夜叉。統帥它們的則脫離夜叉範疇,拜為仙家,也稱夜叉仙家。就是毗頡那一幹。當年聽靈寶天尊說過,若他不起賊心,也是個執掌一方的上仙。想來你當屬虛空夜叉那一支。這玩意天上早沒有了,能見到隻夜叉也是有趣。”

銜枝一愣,久久不曾回話。

她隻知道自己有一點稀薄的夜叉血,但這不是體麵的事。仙門弟子常笑她,她也因身上的夜叉血自卑。是以之前更抗拒關於夜叉的一切。

她一開始也不曾把毗頡和自己聯係到一塊。

現在一聽,原來毗頡該是她這一族的頭領才對。她豁然想起人間定州一行。因著時間遙久,她都要忘了。當時她分明看見那個毗頡長了裴既明的臉,那時她還疑惑萬分,至今無解。

既然毗頡有一能化萬物的護法,那是否當日她看見的是被昧琅扭曲過的?

還有…人間的母皇。

當時那張側臉叫她大駭,問了術士卻不得法,隻說她可能是緊張下走眼。她便暫時擱置,可一直隱隱覺得不對勁。

怕是也是昧琅作祟,讓她看到錯誤的一切。

銜枝想到此處,肚子又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這些沒有頭緒的事情叫她心煩意亂。幹脆先放著,靈寶天尊的坐騎就著毗頡的風流韻事說了一通,感慨良多,隨後問她:

“丫頭,你多大歲數了,有過心上人麽?”

銜枝沉默,被她再三催促,回了句:

“我在人間曆過劫。算是經曆過這些。”

“你還曆過劫呢?被貶下去的吧。”

“…算是。”

“就沒有什麽感想?碰上哪些男人了?曆劫可有意思了,我曆過紅塵後就不想回天了。”

這話匣子一開,妖魔們都興奮起來。

銜枝皺起眉頭,猶豫了會。大約是想傾訴,也有所感,著實迷惘:

“我在凡間的時候,出身極好。與原本的我截然相反。興許是我第一次曆劫吧,已經回來了,記憶卻沒有完全與那一世割離。那個我是一個極為傲氣肆意的女子,拿得起放得下,心無情愛,隻愛弄權。原本的我卻唯唯諾諾,卑劣小人。曾經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也妒恨同門。那時我剛一脫離凡間□□,好像一下子就變回原本模樣。是以…我不知道,凡間那個,真的能算是我麽?還是說,本就是兩個人…不該混淆。”

孱弱地隨時要死的小丫頭虛著嗓,字字緩重。語調輕地恰似鵝毛。卻有一點莫名的力量。

這一番話,當真很是疑惑了。

眾妖魔都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回。還是那個粗曠的嗓大咧咧來了句:

“這東西沒個準則。畢竟是你的元神投的胎曆的劫,要算也算是你。可環境不同,性子不同。也能算不是你。隻看你如何認為。不過天上的仙家們都將曆劫的塵世當作塵埃一粒。雖心境有變,也是在原本的自己身上變。不然崇華帝君那些上神可不是曆一個劫變一個人了?”

作者有話說:

困惑的小枝枝

徹底開解完後了,銜枝繼續抗爭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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