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新不舊的馬車在泥濘的路上晃**。前後左右各暗中跟著車馬。這幾日陰雨連綿,正是徽國的梅雨季。

裴既明見那位舉手投足都是貴氣的皇太女微蹙著英氣的雙燕眉,長指挑開竹簾瞧了瞧外頭的天氣,威嚴華貴的大丹鳳眼不緊不慢地掃過來,清冷婉轉微有沉色的一把玉嗓今日頭一回啟聲:

“徽國這梅雨倒真如傳聞一般連綿不絕。孤瞧這行程怕是要拖延些功夫,太子可有經驗授予一二?”

他垂下纖長濃密的眼睫,寬袖中的手倏地捏作一拳,手背上筋脈暴起。廢了好一會功夫,少年強鎮下心頭的恨,含垢忍辱:

“恕我不能,梅雨時節曆來如此。”

這位太女聽罷,麵色一瞬微妙。移開眸子遮回竹簾,與他麵對麵坐著。兩人膝間擺著一張小幾,紅泥小爐煮茶煮地正歡。茶香撲鼻,清爽甘香。

她一身窄袖圓領男袍,豔麗軒昂的一張臉微微由右手支著,左手閑散地輕點小幾,直勾勾盯他,忽地眯眼笑道:

“…倒是可惜。也罷,孤頭一回來徽國,便當體會體會風土。今日便勞煩太子做個向導,與我說道一二。”

茶的熱氣小小擋住她微揚的唇角與殊華的眼,平添幾分不可言說的危險。

裴既明驀地心口一窒,厭憎她的戲弄,一甩寬袖,墨黑不見一點光的俊目屏起,一字一頓:

“我自知已是亡國階下囚,太女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嘲弄。”

“嘲弄?太子說笑了,孤不過好奇。”對麵的姑娘微微歪頭不以為意,似是哼笑,眼中卻精光閃爍:

“聽聞徽國裴氏自來養巫以窺天象,能算中春種秋收的最佳時節,又能算出何日降雨落雪。從沒有不準的時候。”她微微傾了傾身子,麵上雖是含笑,眼中卻全是威脅之意:

“太子出城請降前…將那群巫師和玉璽安置到何處了?”

裴既明麵色一僵,雖早已做好被盤問的準備,可這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太女這樣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後他卻一下不知如何應對。

…裴氏養巫一事,這九州大陸鮮少有人得知。仰仗巫術,徽國立國不過百年便迅速壯大,風調雨順富足安康。更豢養了一批兵馬。

裴既明,便是徽國如今的君主孝煬帝第七子,自小便聽東頭晉朝如何強盛,當世第一位女帝如何明正。

更知晉朝那第一位皇太女楚銜枝如何天縱英才博覽群書。文比當朝太傅,武勝天下群雄。

裴既明本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與這位恣意驕橫的皇太女有交集。

他是欽定儲君,隻等父皇歸天下詔後即位。徽國晉朝間恰有一方大澤相隔,乃是天賜的護國河。晉朝強盛三百餘年,一直都是這方土地上的霸主。近幾十年來致力於製衡周遭屬國,誰都不會認為這陸路難通的徽國會成為晉太女初露鋒芒的試刀石。

可偏偏…就是被她選中了。

外患起內憂隨之而至。幾個兄長起了覬覦儲君位的心思,他為自保與他們爭鬥不休,三月餘二皇兄敗走,竟聯合別國內應殺了大皇兄,隨後又被暗殺。病榻上的父皇氣急,連夜封他做太子。卻又怒火攻心一夜間癱了腦子。

第二日,那位皇太女早早兵臨城下,槍指蒼穹,一襲黑甲率十萬大軍屠盡皇城。

國破。

那夜血光連天,與晉朝壯碩高大的兵卒馬匹相比徽國不過紙做的老虎。一擊斃命。

為免皇太女繼續大開殺戒,不過十八的皇子一身簡衣赤著玉一樣的足,解下頭冠披了發,踏著滿地汙濁,手捧龍袍一步一重走出城門。

那是徽國百姓心中仙姿玉貌神祇下凡的七皇子。

可謫仙沾染了汙,觸碰了濁。從雲端跌落。

宮人百姓鋪天蓋地地慘叫早已經隨著滿地橫屍淡去。

…那位皇太女背著光,大馬金刀騎在汗血烏騅馬上,玄鐵甲上反一抹寒芒。長Ⅰ槍上的纓子浸滿鮮血,赤紅一片。地上拉出長長一道喋血黑影。見他這番形容,她似是嗤笑一聲,挽個槍花收了兵器,傲睨自若地淡淡垂眼瞧他。

血風襲來,吹散少年的如墨緞發。覆麵鐵甲之下,他頂著刺眼的初陽,依稀隻能瞧見她華貴威嚴的丹鳳眼。暗光閃爍,輕蔑,不屑。

他冷然仰頭與她對視半晌,在她身後大軍的放聲狂笑中沉默地一點點低下頭。屈辱地跪下萬金之膝:

“徽國太子裴既明甘願為質,求太女高抬貴手放下屠刀,饒我徽國百姓。”

…一樣身為皇族,她卻遠比他更像皇族該有的模樣。

晉太女派將領搜遍皇宮也不曾找出想要的東西,索性押解他回朝,叫天下都看看當世第一位太女的能耐。

宮中隻剩癱了的父皇。她並不曾如世人以為的那樣直接吞並徽國,隻降了規製,收徽國為附屬。惹得那些將士紛紛拍馬屁道她賢明仁德。

仁德?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裴既明知曉,她不做到最絕不過是沒得到想要的東西。徽國百萬人口如何能一下殺完,還得落個閻王名號。宮中又隻剩一個半死不活的老皇帝,殺不殺都無甚區別。索性改了法子想從他口中慢慢磨出來。

她特意抓了從前侍奉他的太監枳迦拴在囚車裏。隻抓了這一個。

裴既明這幾日一直暗想:她為何隻留了枳迦。

既然如此想要巫術,更該仔細盤問宮中老人套話,抑或逼問父皇才對。卻貿然殺光宮人還留父皇性命…

對麵姑娘見他繃著寒玉一樣的臉,唇也抿地泛白,好半天才冷冷擠出幾個字:

“我若真的知曉,定會呈上以換徽國生機。”

國破前一日他方被封為太子,即便知道些皇室秘辛也來不及窺得全部。何況…巫這東西是他裴氏立命之根本,怎可能交出去。

裴既明眸子微動,麵上淡淡的別過頭,不再去看楚銜枝那張豔極的臉。

她左手不緊不慢地擊兩下小幾,倒也不急於這一時。心思轉了轉斂了笑意:

“太子多慮,孤可沒有強逼的意思。”

他兀自漠著臉:“不日我便是屬國世子,太女不用再這般稱呼。”

她眉頭微挑了下,莫名被他這副任人宰割卻又暗含傲骨的模樣挑起幾分興致。打量著少年神色,勾出一個意味不明的淺笑:

“無妨,至少到上京之前…你依舊是太子。太子如今年歲幾何?孤記得你我應當年歲相當。這樣,不若喚我銜枝吧,顯得不那麽生分。”

裴既明心有詫異。隨後又很快警惕。他謹慎轉眼,便見那一手托腮的男裝姑娘丹鳳眼微眯,似笑非笑地凝視他,眼波悄然流轉,難探深淺。

在少年看來,這太女生了一張英挺但豔俗的臉。瓜子一般的臉型卻棱角鮮明。高挺精巧的鼻,薄厚適度的紅唇。幾分不知哪來的豔。這豔極有攻擊性,十分張揚顯眼甚至有些輕佻,叫人極難忘卻。好在生了雙內勾外翹的大丹鳳眼,這眼睛長得當真高高在上,皇天貴胄。一下就化了臉上的俗。隻餘威嚴。

她男裝的模樣身量高挑頎長,也是雌雄莫辨,叫不知情的看了隻以為是個絕豔的美男子。

但這樣的臉在徽國不招人喜歡。水鄉裏的姑娘一個個身嬌腿軟,小巧可人。至少他見過的貴女都是如此。楚銜枝若是徽國女子,走在路上都要被唾一句狐狸精。如這般不好拿捏又豔俗的,大多在勾欄。

他一頓。心中騰起一抹厭惡。

聽聞晉朝太女楚銜枝肖似其父君,當朝攝政王陸巍庭。尤其容貌,像了八成。

…那位縱橫天下棋局二十年的攝政王,不知該是如何駭人。

“男女有別,直呼太女名諱乃是僭越之罪。恕我不敢。”少年垂下眼,麵上重又止水一般波瀾不驚。身上淡淡覆了層拒人千裏的寒色。他無論何時都端坐著,身姿筆挺,山嵐色的寬闊大袖在身稱地人隱約有些清瘦。墨色的鳳眸抬眼閉目時清若鬆映寒塘。有股脫塵的冷冽。渾身的謫仙氣息。

樣貌確實如傳聞中一樣,極好。

楚銜枝唇角輕撇,斜斜收回目光。

這小國王子有一份清高在身,對她極為不滿,或說,恨。

不過這點子恨實在微不足道。恨她楚銜枝的人太多。朝中的老牛鼻子一個個巴不得她翻了船淹死在這大澤裏頭。

一個階下囚罷了。不過任她魚肉。

不甚寬廣的車內一時間靜默無言。楚銜枝也不覺得尷尬,悠悠地等茶涼了,用絹布裹住把手便施施然倒下兩杯清透的茶湯來:

“太平猴魁,徽地特產。從前在孤宮中也是稀罕物。幸得世子相贈,叫孤終於能大方地喝茶。且與孤共飲一杯?”

她尋滋似的眯眼含笑瞧他,一麵飲了小小一盞茶。紅唇染水,登時火一般惹人矚目。

果不其然,裴既明麵色一沉,瞪著身前茶水不動。

楚銜枝見他生了氣,滿意地仰頭喝酒般將茶一飲而盡,丟了瓷杯便起身踢簾,冷聲丟下一句:

“孤還有要事,世子不用相送。”眨眼的功夫人便不見。

駕車的兵卒連忙上來關了車門蓋上簾子,沉聲提醒道:

“裴世子請好生待著,莫要想什麽不該想的。我們太女留你一命是大恩德。”

大恩德?

裴既明不曾回他,隻捏緊了那盞茶,指節都了無血色。

可笑。

作者有話說:

《碾碎玉》求求預收呀!寶貝女兒反吊打狗男主文!

陸菡羞穿成舔狗女炮灰,放著男主不要,反去攻略書裏的病嬌反派n號。那個芝蘭玉樹的窮苦養豬娃,聞衍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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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聞衍璋的第一眼,她跟在皇家秋獵隊伍末尾摸魚,他陰陰鬱鬱,瘦成竹竿。負責放豬給肥頭大耳的皇親貴族打。

眾人都嫌棄他身上臭味。陸菡羞也一捏鼻子,那樹底下的人卻猛地抬起陰戾的眼,刀一樣的目光直直刺過來。仿若要剖開她的肺腑。卻在女主驟然出現時一下子收回目光,低著頭紅了耳根。

陸菡羞沉默,卻聽著係統的話接濟他,感化他,給他一切。

從開始的冷漠厭惡,到後來的溫和靜默。陸菡羞用了數不清的心思。

她看著他每天文雅地吃下她熬煮的食物,她給他塗藥,給他搬來各式各樣的書籍。即便自己的身份隻是個不得寵的庶女,但她用盡了所有力氣。

終於有一天,他抬起秋波**漾的眼,微笑著哄她:

“菡羞,我心悅你。你也心悅我,是麽?”

“待我重登大寶,你就是我的妻。”

“菡羞,我腿疼,許是舊傷複發。你幫我掀開看看好不好?”

陸菡羞怎麽會說不好,她用最妖豔的臉揚起最真誠地笑,一一如他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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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個她用心對的人給了她致命一擊。他口蜜腹劍,踩著她的一切暗暗與女主交好,利用她借刀殺人,害她身敗名裂。

事情敗露的時候,陸菡羞帶著渾身的傷,一瘸一拐被掃地出門,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人人都能欺辱她。她有點恨。聞衍璋在她找上門求收留時扔了她先前贈與的所有東西,一夜間發動兵變,拿下皇城。迎娶女主進宮。

分明先前他說,要取她為妻。

她真心的有些難過:果然是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啊。

上元節,陸菡羞悄摸爬到皇城上跳了護城河。沒想路過的寒門子弟救了她,給她治傷,幫她洗衣。給她從沒感受過的青澀的溫情。紅著臉向她求親。

她想,也許這樣也挺好的。可天不遂人願,聞衍璋凜一雙狠辣的眼從天而降。

他一身喜服,紅地煞眼。提劍要殺人時,陸菡羞眼疾手快,握著從前被他扔掉的匕首,在他驚愕的眼中用盡全身力氣,給了他心髒一刀。

陸菡羞:爺不裝了,給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