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於是站起來:

“鍋裏有些兔肉, 我盛來。”

銜枝一雙眼登時亮了,肚子順勢咕嘰。趁著那人出去,她又在腦子裏複盤了一下。

這繼父姓裴, 名既明。鎮上認識的人都說年歲有個三十四五, 來的時候就是鰥夫, 不愛說話, 人緣也不好。

她尋思了下,覺得長這麽張臉,無論如何也不會人緣差勁。

起碼女人緣不會缺。

門響起來,那人端著一隻木碗到她手邊,並一雙筷子。

她道謝, 小心接過吃了起來。

他一言不發,靜靜地看她。銜枝也顧不上自在不自在,她餓得慌。

吃完一碗還沒飽,不過她也不好意思說。繼父問起來時銜枝大方微笑,一個勁地說夠了。

他收回碗, 無風無波的眼在她唇角的油上停了停,又落到她紅豔豔的唇上。隔了一息, 道:

“鍋裏沒有了, 不過有幾個果子。我等些洗來予你。家中…一個親人也無了?”

銜枝眸子顫了下, 搖頭:

“沒有的, 都嫌棄我呢。隻有爹願意收留我。”

她裝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大眼上熟練地垂了淚珠,紅了鼻尖,仿佛再也支撐不住了:

“我知我這樣同癩皮狗似的。可我沒有法子了…我本以為我娘還在的。可沒想…爹, 我娘什麽時候沒的啊?”

銜枝用袖口點眼周, 抿緊了嘴巴無聲哭起來。

這是她對付她老子慣用的伎倆之一, 很有些效果。

她老子每每見她這樣都要抱住她心疼:

“我枝枝生的多漂亮,可不興哭啊!”

她一邊賣可憐,一邊悄悄打量繼父反應。

裴既明靜靜瞧了她一會,沒有回她娘的問題,沉聲:

“無妨。既然你來了,我自是要照看好你的。我去打水,今日就著這床睡一夜吧。”

銜枝眉頭一挑,停止哭泣微張小嘴:

“那爹你呢?”

裴既明隻留她背影:“我打個地鋪就是。”

銜枝洗好澡,沒多久熄了燈。繼父的地鋪在她對頭,她覺著這人還挺君子,連日勞累,一夜就睡了個好夢。第二日再醒,那繼父已經不見了。

銜枝撓撓頭,取出包裹裏的信和那娘留給她的碧玉珠串,想了想穿好衣裳出門,未料那人正在門口的石桌上寫對聯。

一身的素淨,清雅的側顏同背後的連綿大山融為一體,卻又突出著,靜謐幽遠。

她一時間又看出神。

裴既明見她來了,放下筆:“是餓了?”

銜枝忙搖頭,突然臉熱:

“不曾,還好呢。”

他不置可否,還是站起來。

銜枝在原地,想了想跟上去幫忙。那人也不拒絕,任由她蹲在一邊燒柴火。

一邊燒,銜枝還仰頭笑笑,問問火力對不對。他微微頷首,隻說:

“好。”

銜枝笑了,擦擦手,把那玉串子遞過去,道:

“爹,我娘給我的信物。我想著帶在身上不方便,還是你收著吧。”

她是示好,將唯一的東西給了這個繼父,意在一切都依靠他。果不其然,裴既明的麵色稍軟了軟。

他接過那珠串,把弄了好一會。最後戴在左腕上。珠串滴答相撞,煞是好聽。

銜枝眉頭一跳,那碧色流轉的珠串在他潤白的手腕上很是相稱,青的更青,白的更白。

似乎就是特地為他打造的一般。

銜枝看了會默默低頭塞柴火,鍋裏不一會烈火熊熊。

她並不懂這活計,是以嗆了幾回煙,臉上灰撲撲地迷眼,刺地疼。

嗆了幾聲,上頭突然遞來一方粗布帕子:

“擦擦罷。”

銜枝咳著嗽道謝,胡亂抓起來,一不小心手指在繼父手上留了幾個黑指印。裴既明眉頭微皺,手中一鬆。

銜枝抓著帕子擦臉,卻越擦越迷糊,鍋裏的野菜燒出一串糊味,很是不好聞。

銜枝涕淚齊下,最後坐在地上,還是裴既明又取了一方帕子蘸水捧住她的後腦仔細擦。

指尖抵著帕子一點點拂過臉,銜枝仰著頭,眼角眉梢都耷拉著,好不喪氣。無可奈何的嬌樣盡收他眼底。

擦著擦著,她額間的髒緞帶惹了裴既明注意。

那手在她額間頓了頓,銜枝臉一繃,便聽他道:

“這抹額髒了,我解下洗一下罷。”

銜枝慌忙捂住緞帶,道:

“無妨…我可以自己洗。”

裴既明眸色一深,“可沾滿了黑灰,再等些時候便洗不淨了。”

她不了解這些,一路上髒了就換,大大的包裹到地隻是幾個巴掌大。緞帶也隻剩這一條。

想到這,銜枝猶豫了:

“既如此,也不瞞著爹了。爹解吧。”

他盯著她赴死一般的臉,睫羽微顫,唇瓣緊抿,顯然是緊張。

裴既明若有所思,輕撚了撚帕子,低聲:

“得罪了。”

捧她後腦的手鬆開,銜枝腦袋一沉,一道攜著檀木味道的淺香撒滿鼻尖。她聽到衣衫的窸窣,兩隻手在她腦後撥弄,很慢很輕。

他看得出她的不適。

銜枝不覺想,這真是個很會照顧人的。

她娘要是死前也被這麽照顧,肯定死得心甘情願。

等下,她娘的死因這繼父還沒說呢。

眼珠子遊動,銜枝呼吸重了重。

繼父的手終於從後腦離開,額間一涼。

銜枝情不自禁地睜開眼,想去看一看抹額。甫一睜眼,卻剛好落盡他深沉的眼底。

漩渦一樣,吸人進去。

她一頓,鮮紅的唇微張了張。

裴既明驀地不語,盯著她那從眉心蔓延到額間是一抹稍似火焰的紅,又看向她那雙豔麗妖冶的眼睛。

內勾外翹。似貓非貓,似狐非狐。長而濃的睫羽,翹挺彎曲,撲閃間配著她那勾而不自知的神色,隱晦的撩撥。

她有雙英氣的眉毛,是一張美豔但不柔軟,兼具小獸的攻擊性,輕易就能給人留下極深刻印象的臉。可配著她額心的紅色,實在是…

有些許浪****媚。

此刻這雙眼裏,九分他的麵容,一分迷茫。

他看見自己略幽深的神色。

銜枝不明所以,眨眨眼。

裴既明極快地調整好,捏著帕子擦上她並無鍋灰的額。懸在她的眼眸上方一深一淺地吐息:

“這是畫的花鈿?”

銜枝略略咬牙,喪氣:

“是胎記。”

本朝女子不興花鈿,畫這玩意的,大多都是勾欄女子。銜枝起初很喜歡自己的與眾不同,然長大了被人笑多了,便一直藏著掖著這紅痕。

她繼父默了下。臉上並沒有多出什麽不喜,反倒是誇讚:

“天然為之,很漂亮。”

銜枝愣了下,禁不住一笑:

“爹也覺得好看?我也喜歡,若不是那些勞什子的風氣,我可舍不得遮起來。”

她笑起來時貝齒全露,沒有什麽講究淑女的意思,白白的齒紅紅的唇,好似塗了口脂一樣。

那眼睛在她笑時連帶著向上勾動,發絲紊亂蜿蜒貼在臉上,稱得上一句風情。

裴既明不動聲色地把抹額捏在手心裏,眼睛在她額間遊弋了會,淺勾一個小的險些看不見的笑:

“世風常變。無需太在意。生這胎記非你之錯,也無需故意遮擋。”

銜枝眼裏登時亮了,第一回 遇到這樣的知音,還是個男子,這男子還是她繼父。

實在是難得的運氣。

她向前一湊,摸了摸那紅色,小蔥似的指揉撚著,嘴上順溜誇讚:

“我也忍這緞帶許久了,既如此,那我在家便不帶了。爹與尋常人不一樣,不愧是考過秀才的。”

裴既明微往後仰些弧度,正要站起,聞言眸色微妙一瞬:

“考上也無用,依舊在世間一隅苟活,與山川田野為友。從前孤寂,幸得枝兒來伴,終有幾分活氣。”

銜枝聽得這話,心覺這繼父不像表麵上那般冷噤禁欲,反而很會說話。心下微訝一瞬。她看著他把炒糊的菜鏟出來倒掉,有些不好意思:

“爹,我再去拔些菜來?”

裴既明搖頭,長指指一指牆角的竹籃:

“裏頭還有,你拿予我就是。可會切菜?”

銜枝已經掀開籃子麻溜地找菜板:

“這個我會,我在家常拿刀砍人。”

他窒了下,輕笑:

“枝兒在家玩的倒是很特別。若是你娘知道了,許是要笑起來。”

銜枝三兩下切好了菜,聞言立馬抬頭,笑著多一嘴:

“家中不用菜刀鎮不住,爹莫打我趣了。爹,我娘是何時死的?她走時我太小,記不得她樣貌了。”

裴既明接過菜淋了水洗了兩遍下過翻炒,背對著銜枝,他臉上有些許漫不經心:

“她走得很早了。大約,十一二年前。十年前我來到山腳下定居,不曾來得及帶走她的骨灰。不想神傷,便也沒有立衣冠塚。

你,可會怪我?”

銜枝摸刀尖玩,沉默了會張口:

“自然是不會的,實則我與她也沒有什麽感情。”

她撇嘴:

“隻有一串玉珠,一封信。我以為她半點不想我呢,原來是早就走掉了…”

翻炒的滋啦聲頓住,銜枝低著頭扣菜板縫解悶。鍋勺打著鐵鍋,菜的苦香味飄來。木碗置放在灶台上,鍋裏上了水,大鍋蓋掩上去。

黍米粥盛好兩碗。

豔麗地完全不該屬於大山裏的姑娘突然落入一個懷抱。一隻大手扣住她後腦,柔柔地迫著她一張臉貼上男人清瘦卻結實的胸膛。

他另一隻臂膀環住她的腰背,極其緩慢地拍一拍。

銜枝心跳一停,她這繼父突如其來的懷抱讓她惶恐不安。她一下想到花樓裏那些話本子,暗道不妙——竟是個道貌岸然的色中餓鬼!她連忙要抄刀逼退他,不妨裴既明的嗓攜著旖旎的溫柔,撫了撫她的頭,柔和道:

“還有我。我答應過你娘,若你有事將來定要好好照看你。你既叫我一聲爹,我必然什麽都會為你考量。”

她動作一頓,這難見的溫柔一下叫她鼻頭發酸。感受著頭上那隻大手溫柔的撫摸,銜枝頓了會,破天荒地反手抱住他,啞著嗓:

“…多謝爹。”

他輕笑:“無妨。”

春光明媚,倒是暖和起來了。許是一下子太暖,填補了這正缺慰藉的心。銜枝也無暇留意到那稍稍加重的“照看”二字。

清晨一過,真歡快地當起父女。

作者有話說:

明天三更嚶

希望小爸文學快點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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