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澤又回到了那個夢境。

迎著洶湧的異獸潮,他的視野被染成一片紅色,蘭澤能聽到控製台正在瘋狂地發出警報,這架機甲已經撐不住了。

他坐在駕駛艙裏,精神力接近枯竭,拚盡全力地脫離機艙,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

第一百四十二次直視自己的困境,蘭澤剛開始還會覺得不甘,到現在麻木後隻剩下平靜。

他已經是必死之局,為什麽池還要衝上來?

艙體爆炸的那一刻,銀灰色的機甲衝破重重敵人,琥珀色眼眸的雌蟲以流星墜落一般的速度脫離機體,將他緊緊護在懷中。

他的體溫灼熱而滾燙,心跳連成一片淩亂瘋狂的鼓點,這是身體接近極限才會出現的狀態。

意識似乎在這一刻重合了,蘭澤又回到了那具身體裏,時間被無限地拉長,視野中隻剩下那個人佝僂的脊背和漫天火光。

“不要死!”

那個嘶吼的聲音漸漸模糊,一切都在急速遠離。蘭澤以為自己又將回到那片黑暗中,但這一次不同,白色的光芒撕裂了這個熟悉至極的世界。

等蘭澤再次醒來,那種飄**的感覺已經消失殆盡,他嚐試著讓自己動起來,指尖卻撞在什麽堅硬而光滑的結構上。

怎麽回事?

儀器發出急促的滴滴聲,匆亂的腳步聲迅速圍了上來,外麵的蟲族緊緊注視著修複艙裏的身影。

“小澤?你感覺怎麽樣?要是太累了的話不用睜開眼睛也行……”

是他兄長蘭季野的聲音。兄長自從七年前退休後去了星際旅行,很少給他發過訊息,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蘭澤努力地睜開眼,印入眼簾的是艙頂的修複液殘漬,還有兄長急切而關心的神情。

他抬手慢慢推開修複艙,那雙手也出乎意料地纖細,有種脆弱的美感,是尚未長成的少年才會有的手。

一旁的醫務人員連聲道:“您不用勉強!如果還覺得哪裏不適,請立刻告知我們!”

這位小少爺因為第二次生理覺醒而昏迷的時候,他們差點被蘭季野的各種威脅警告嚇死,此時當然不敢有絲毫怠慢。已經整整兩周,好在小少爺終於醒過來了。

蘭季野拿過一張毛毯,將蘭澤緊緊裹住,各種醫療儀器輪番上陣,要將他從頭到腳檢查一遍。

冰涼的探測器貼在身上,蘭澤有片刻的恍惚,他難道真的瘋了?

但夢境裏是不會有醫療艙和醫護人員的,更不能掌控自己的行動,這還是他這麽久以來第一次有這麽真實的感覺。

熟悉的場景,久違的身體形態和很久沒見的兄長都告訴蘭澤一個事實——他回到了自己的十七歲,剛剛渡過第二次生理覺醒。

蟲族分為雌性和雄性,雌性有雌蟲和亞雌,雄性則隻有雄蟲。雄蟲的一生共有三次生理覺醒,第一次從幼崽過渡到幼年期,第二次從幼年期過渡到少年期,第三次才從少年期成長為成年體。

普通的雄蟲一般都會在十二歲時完成少年體的進化,但蘭澤一直拖到十六歲末才完成。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現在醒過來的他已經十七歲了。

蟲族的壽命很長,正常壽終正寢的情況下足足能活五百年,蘭澤前世死時也不過三十六歲,池四十二歲,最好的歲月連一半也沒有過完。

安靜的醫療室中,雌蟲醫務官們忽然感覺身體一陣陣發軟,肩膀上傳來山一般沉重的壓迫感,意識也有一瞬間的模糊,差點沒跪下來。

蘭季野麵色一僵,立刻出聲叫道:“小澤!”

把你的精神力收一收。

蘭澤怔了片刻才回過神來,收回了自己的精神力,下意識看向兄長。

壓迫感驟然變輕,雌蟲們鬆了口氣,回過神來時目光不由得聚集在那個瘦削的少年身上,又立刻移開。

才剛完成第二次生理覺醒精神力就如此強勁。要是他有意要針對誰,誰能扛得住這種強度的壓力?

精神力是雄蟲生來就有的天賦,能對其他生物造成精神上的影響,特別是蟲族中的雌性。

但這種力量並不是完全可控的,強烈的情緒波動會造成精神力泄露,就像剛才發生的景象。

成年的雄蟲一般不會發生泄露,蘭澤才剛剛進入少年期,這種事也情有可原。但隻是泄露就對他們造成這麽大的影響,至少也得是a級。

剛從修複艙出來的少年頭發還有些濕潤,淩亂地黏在臉頰上,病服下露出細細的手臂,皮膚透出一股蒼白。

蘭季野心疼地裹緊自己弟弟,幫他把殘餘的修複液擦幹淨,蘭澤的臉頰還是冰冷的,伸手觸碰時像一塊柔軟的冰。他的表情還有些凝滯,像個刻畫精美的人偶。

“沒事了,醒過來就好,其他的事都交給我來處理。”蘭季野將他抱在懷裏,輕輕摸著他的頭,“你什麽都不用擔心……”

兄長抱住他的手很緊,勒得蘭澤有些喘不過氣來。他試著動了動,才發現自己僵冷得幾乎麻木了,蘭季野溫暖的體溫讓他有種被燙到的錯覺。

這不是幻覺,他真的回到了自己的十七歲,剛剛度過第二次生理覺醒。

“沒事了,隻是一場噩夢而已。”蘭澤抬起手,緩緩回抱住兄長,“你看,我不是在這裏嗎?”

一整天的檢查之後,醫務官判定蘭澤已經成功進入了少年期,也沒有任何後遺症,隻需回家靜養就能完全恢複。

雖然連最頂級的儀器都沒測出問題,但蘭季野還是把他關在修複艙躺了好幾天,直到確認完全恢複才肯放他出來。

雄父和雌父去世得很早,蘭季野作為蘭澤僅剩的親人。雖然樣貌還維持在年輕的狀態,卻已經一百九十二歲了,與其說是同輩,不如說更像長輩。

剛完成進化的身體還需要時間來適應,蘭季野堅持要他繼續休息,蘭澤也就沒有拒絕,但隻有一件事他實在接受不了——

高高的紅色果子堆在盤子裏,壘成了一座小山,幾乎把蘭季野的臉都給擋住了。

蘭澤:“……”

蘭季野:“真的不再吃點?這個對身體很好……”

蘭季野虔誠地拿起一枚果子,準備投喂給自家弟弟。蘭澤麵無表情地看他,嘴完全沒有要打開的意思,隻有嘴唇微動:“你真的記得我今年多少歲嗎?”

光潔的紅色果子形狀飽滿,隱約能透過光看到晶瑩的果肉,是星網上最貴的水果之一——專門投喂給幼崽的那種。

“不是你非要提前出院的嗎……”蘭季野小聲抱怨。

蘭澤已經十幾年沒吃過這個味道,如今驟然重溫,不由得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哥,我們感情這麽好,你不會介意幫我解決一點的吧?”

少年的雄蟲還未完全長成,臉側線條優美而纖細,笑起來有種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蘭季野一看他這笑容就知道不妙,蘭澤的脾氣雖然不算差,耐性卻不怎麽好,更別說在已經被關了幾天的情況下。

“好了好了,不吃還不行嗎?”蘭季野放下盤子,不由得感歎,“真是過了很久了,連你都已經長這麽大了。”

回憶起雄父剛過世的那段日子,蘭澤才兩三歲大,剛剛能說清楚話的年紀,現在一轉眼居然都快比他還高了。

蘭季野微微彎腰,從外套內側掏出一個盒子,推到他麵前:“塞爾維亞的最新款「夜鶯」,加裝了最先進的輔助係統,設有特殊的隱藏模式,你應該會喜歡。”

“能給你的都給過了,也就隻好用這個充充數。”蘭季野看著他的眼睛,微笑道,“恭喜你度過第二次生理覺醒,小澤。”

深藍色的絲絨盒子閃著微光,內襯雪白,被設置戒指樣式的光腦上勾勒著銀色暗紋,隱約能看出飛鳥的形狀。

塞爾維亞是有名的光腦定製公司,最有名的係列產品「長鯨」在上層階級十分流行。

蘭澤對這個牌子印象深刻,不是因為自己有購買,而是因為這是蘭季野送給他的。

上輩子,蘭季野送他的是銀色的定製款「長鯨」,而不是「夜鶯」。

蘭澤說服兄長讓自己提前出院,除了對被關起來的厭惡,更多的是想知道現實到底是不是和自己記憶中相同。

蘭澤抬頭看蘭季野,兄長敲了敲桌麵,有點無奈地說:“沒想到你這麽著急回家,時間太緊,就隨意挑了一款。你要是不喜歡也可以拿去換,我記得他們的「長鯨」也還不錯……”

“不,不用了。”蘭澤拿起盒中的戒指,珍而重之地套進指間,“「夜鶯」就很好,我非常喜歡。”

這個世界,真的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