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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存誠是見過世麵的,六十年代,他就代表中紡去過日本,還去過坦桑尼亞等數個非洲國家,回來以後,他與當時對外貿易部的職員們一樣,也都有外匯額度,可以帶回家。

景存誠清楚的記得自己帶回家的電風扇,老婆專門扯了兩尺布,給電風扇做了個衣服,平時就擺在客廳裏,隻許看,不許用。

其後,景存誠升的越來越快,出國的機會也越來越多。當時的出國補貼都是美元計價,稍微節省一點,都是不少錢了,他也從來沒覺得缺過錢。

作為少數幾個有進出口權力的央企,景存誠做到副廳級的時候就開始經手上千美元,等到副部長的時候,一個批條幾十萬元亦是平常。

但是,回憶歸回憶,經曆歸經曆,景存誠在德令農場呆了近10年,美元是什麽樣兒的,也都忘記了,家裏是什麽情況,從家人和好友的信件中,也能猜度一二。

1000元外匯券,等於500美元,這是老婆和女兒無論如何都拿不出來的,大舅哥同樣不可能拿出500美元。

這可是5000元人民幣,不貪汙不挪用公款,沒有哪個普通人能拿出這筆錢。

莫非是上級部門撥付的?

景存誠不由自主的想到此點,旋即否決。

上級部門有什麽理由,撥付大筆的外匯給個人呢,這是從來沒有的事,至少不可能給副部級幹部。

勞改農場的幹部們同樣疑惑。

作為司法懲戒機構,他們這幾年過的也不容易。

雖然釋放的幹部從沒有找回來的,可誰也說不上,下一位平反的是什麽情況。

然而,平反的命令畢竟沒有下來,一切都是猜測。

場部的幹部依舊沒有出麵,他們本來就刻意疏遠與關押人員的關係,不結仇的最好辦法是不要接觸,不得不與關押人員接觸的陶峰就不一樣了,他現在萬分慶幸白天的時候沒犯渾。

雖然也說了兩句不好聽的話,還將煤餅的錢揣到了自己兜裏,但畢竟是給了煤餅和藥的。

盡管如此,陶峰還是留在了景存誠的房間裏,衣不解帶的照顧著老張,並從看押室拿了大量的煤餅過來,將土爐子燒的暖烘烘的。

醫生同樣留在了這裏,給張鈞輸了一晚上**,不到天亮,人就清醒了過來。

景存誠見此,也就不管那麽多了,在農場裏呆了十年,喜怒哀樂早就嚐遍了,他隻當沒這回事,吃了睡,睡了吃,每天照常參加農場的操練和工作,若有難友要幫忙的,亦是毫不吝嗇。

1000元的外匯券,沒兩天的功夫,就借出去200多,1000元人民幣也用掉了100多塊。

在這德令農場,有太多人有太多的需求了。

……

景存誠的大舅哥徐武延遲了一天才來,隨身帶了一個大背包,裏麵有衣服、有食物,有書,還有報紙。

本地接近3000米的海拔,令徐武氣喘籲籲,景存誠卻是鍛煉了出來,搶在陶峰前麵,接過了包,說:“陶管教,東西應該是檢查過了,我們自己忙活就行了。”

“我就是想幫幫忙。”陶峰有點討好的笑著。

景存誠拍拍包,道:“陶管教忙著吧,我們說說話就好。”

“好好,有事找我啊。”陶峰戀戀不舍的走了。

徐武比景存誠小幾歲,看起來卻年輕不少,等陶峰走了,問:“這人不能信?”

景存誠“嗯”的一聲,問:“你寄來的錢是怎麽回事?”

“小蘭有個學生,借給她的。”

“外國學生?”

“中國的。他外公出麵請的小蘭.77Nt/23488/,段洪昇,以前是河東省輕工係統的,級別不高,認識不少人,也是轉業幹部,現在退休了。”徐武盡量將自己知道的信息說出來。

景存誠皺眉道:“他一個退休幹部,怎麽拿得出1000元的外匯券,小武,你可別犯錯誤。”

徐武也是個瘦幹幹的中年人,和他的同齡人的模樣幾乎一致,此時喘著氣,邊走邊說:“錢不是段洪昇出的,是他孫子出的。”

“20多歲的年輕人,哪來的錢?”

“稿費,還有技術費,這個事情我怎麽能不小心,我專門查過了,他半年前給好些雜誌和報紙寫了稿子,人家付給他不少的稿費。其中科學畫報一家,就給了他2000多。”

景存誠打斷道:“2000多稿費,還不犯錯誤?”

“現在不講三高了,安全的很。”徐武笑了,說:“2000多的稿費的確不少,但國內畢竟是改革開放了,中央也說了,不再搞運動了,這個稿費的來源,總歸是沒有問題的。”

“改革開放自然是好的……”景存誠沉吟片刻,沒有繼續說下去,這些政治問題是講不清楚的,他也隻能按捺住心情,又問:“2000多的稿費,借出1000是不少了,那1000元的外匯券呢?”

外匯券的計價單位是人民幣的,也就是說,用人民幣吃一頓飯是1塊錢,用外匯券吃一頓飯也是一塊錢。不過,能用外匯券吃飯的地方,可不一定會收人民幣。所以,就連美國人來中國,都說中國的外匯券是特權貨幣,船員們則將之稱作旅遊貨幣。

可以說,外匯券在施行過程中,等於是中國有兩種貨幣。

而這種貨幣的獲取難度,又是最大的。

尤其是對中國人來說,合理合法的獲得外匯,實在是艱難的不可想象。

縣城就不用說了,一個稍微偏遠一些的省份,每年想靠賣資源賺到100萬美元,都像是西天取經裏的九九八十一難,不光得自身過硬,還得找到靠山。截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

在1983年,中國的出口總額是222億美元,進口是214億美元,換言之,貿易順差僅僅是8億美元,如此精打細算的賬目,中央全部捏在手裏都不夠,根本是地方政府難以插足的。

景存誠離開社會十年之久,思維也變的遲緩了,又問:“段家有海外的關係?”

僑匯是普通人唯一能獲得外匯的渠道,至於出國公幹帶外匯回來,這種事情也就是北京才稍微能見到一兩例,其他地方,隻要想想2014年,身邊有多少人能公費出國,再除以100,就能約略的理解到其中的難度了。

徐武嘴角掛了點笑,又收起來,嚴肅的道:“段家有沒有海外關係我還不清楚,但外匯券,確實是小蘭的學生賺的,就我剛說的,技術費。”

“什麽技術能賺1000塊外匯券,還是外匯券貶值了?”

“外匯券漲價了還差不多。”徐武搖搖頭,說:“人家搞的技術我也不懂,大概就是有個英國的製藥公司,來國內設廠,用了他的技術,給他付了一筆外匯,總共600美元,要都借給我們,好說歹說的,讓他自己留了一百美元。”

這筆錢,其實是楊銳通過香港華銳製藥付給自己的。

外匯現金在國內是沒法用的。當然,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地方,美元英鎊都是硬通貨,河東省畢竟落後,楊銳想用外匯,或者說,想買點進口的東西,就必須用外匯券。

而且,他換外匯券的外匯還得是有來路的,莫名其妙的一筆黑錢,雖然不會被立刻沒收,被調查的可能性依舊是存在的。

景存誠更能體會外匯券的價值,歎口氣,道:“人家一個學生,好不容易得了一筆積蓄,說是借給你們,你們就好意思收?這怎麽還給人家。”

徐武也挺不好意思的,低頭道:“這不是實在沒辦法了。他外公也同意了,說是等你出來了,會一次性補償曆年工資,到時候,人民幣還人民幣,外匯的話,按黑市的價格補上。”

景存誠眼神亮了一些,問:“平反的事,有希望了?”

徐武左右看看,趴在景存誠耳邊,說:“我這次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咱們去前麵說。”景存誠指著一處田壟。

兩人坐在田壟,能看到四周的情形,覺得不會被人偷聽了去,徐武才擦了一把汗,大口的呼吸著高原的空氣,道:“事情有好有壞,我慢慢說吧。”

“你說。”景存誠坐在田壟上,雖然衣著如老農一般,眼神卻是一如既往的犀利。

徐武看著此時的他,突然覺得很有信心,道:“中央搞平反搞到現在,我們覺得快要結束了,接下來,會有大批的人員被平反,等這一批結束以後,再想平反,就會更難了。”

“我同意。”景存誠天天琢磨著平反的事,也能從報紙上看到端倪。

徐武點頭,說:“小蘭的學生,楊銳,這個年輕人很有想法,他提出一個理論,我覺得有點意思。”

“哦,你說。”

“楊銳說,現在不能平反的就是三種人。第一種,是確實犯了錯誤,而且被人記住的。第二種,也是被人記住的,但是被人嫉恨的……”

“分析的有點道理。第三種呢?”

“被人忘記的。”徐武看看景存誠的表情,說:“我們覺得,你應該是第三種。”

景存誠失笑:“沒想到,我老景也有被人忘記的一天。”

徐武勉強笑了兩聲,說:“上麵人做事,肯定是有板有眼的,但弄混了,弄丟了信息的也不少。我妹這兩年去了幾趟北京,也被接待了,但得到的都是些場麵話,套話,我們覺得,不能再等了。”

“你們有啥主意?”

“楊銳把這個叫危機公關,首先一點,想請你寫幾封信,或者說明情況,或者陳情,還可以聊聊以前的事,總而言之,得找到幫你說話的人。”

景存誠不置可否的摸著下頜處的胡須。

“第二點,叫軟文。我們準備找一些你老部隊的戰友,還有中紡的老同事,寫一些文章,提一提你。”

“這有什麽用?”

“三人成虎嘛,再者,幫你說話的人,手裏要是拿些報紙,不是更有說服力?”徐武說到此處笑了出來,他乍聽到此主意的時候,可是異常驚訝。

正如景存誠的表情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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