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胤在這裏已經居住了八年,完全適應了這裏的氣候,他走商隊的路線,一路趕回了玉門關。

玉門關的守將,已由當年的老將軍換成了少將軍,不過他肅陽候的麵子,多少還是有用的。

“別的事情我也不敢麻煩您,隻想問問,這附近可有氣候濕潤、水草豐足的村鎮部落?”承胤笑著對守將拱拱手。

“嗯?您問這個做什麽?”守將有些好奇。

“實不相瞞,我答應了一個人,送她紅色的花,可惜,若從長安移到她所在之處,早已枯萎……唯有在這玉門關試試。”承胤笑著解釋道。

“啊?花?啊哈哈哈,侯爺真有閑情雅致,這是要博哪位紅顏一笑呢?”守將撫掌大笑,他們武將對這些風月之事,向來沒多少心思,這萬裏之遙送花的事情,還真做不出來。

承胤不介意他略帶嘲諷的笑,拱拱手道:“我等男兒,或文或武,皆為大唐效命,既然為國,那總有放不下的事、放不下的人……而又不得不放下。”

“若能彌補萬一,總要盡全力一試才好。”

他說得真誠,守將也為之動容。

誰沒有放不下的人呢?

心無掛礙,才能真正的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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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所屬,自然就放不下。

“侯爺也是個癡情人啊,也罷,我告訴你,玉門關東北,有一處水草豐潤的草場,那裏屯了些百姓形成村鎮,那裏春夏時節,草地上都長滿了零星小花,應該可以種花。”守將隨手指了指地圖。

承胤點點頭,道:“我還要趕回長安複命,來日我遣人送來花種錢財,煩請大人為我安排。”

“安排什麽?”

“請那一方百姓,為我種花,種出的花,送來玉門關,我高價收回……之後的事,我會安排人來處理,前期工作,就煩請大人為我安排下,必有重謝。”

“謝倒是不用了。”守將摸摸下巴,笑道:“哪位佳人值得侯爺如此興師動眾?下官倒是頗有興趣。”

承胤笑著擺擺手,道:“我尚且不知道,還見不見得到她……算了,先告辭了。”

“……侯爺請留步。”

“嗯?”

“最近……長安那邊有點……咳,侯爺您還是早作打算的好。”

承胤愣了愣,這些年,長安的事情,他也不是一點不知道,每次商隊來玉門關,他留在玉門關的仆人,都會用一些特殊的方式,將信件夾帶在貨物中送來。

無非就是範陽的那位安大人,權勢熏心,想要做些謀逆之事,可惜,大多數人都看得到,高高在上的天子,卻晚年昏庸。

感概也無濟於事,大唐盛世之下,亦開始漸漸腐朽。

承胤將仆人留在玉門關,孤身一人回到長安。

八年離別,高堂自然傷懷心痛,唯有那位出身名門的妻子,默默行禮,並無言語。

他的一子一女,均已至總角之齡,承胤一一安撫,次日回宮麵聖複命。

天子心情大好,賜了許多珍寶財物,大加讚賞他在萬裏之外依然不墜大唐威名。

承胤隻是笑著附和,他見著長安的繁華、見到皇宮的奢靡,心裏已有預感。

這大唐的威名,恐怕不能長久了。

他住在書房,時時握著那半塊玉璜把玩,摔碎的棱角,竟然被他磨到失去了鋒利。

“……夫君。”溫婉的女子在書房外行禮。

“嗯?有事?”承胤回過神來,看向她。

“……無事,隻是感慨夫君辛苦了。”

承胤搖搖頭,道:“不辛苦。”

“怎麽會不辛苦呢?夫君您人雖然回來了,心,卻落在外麵了,這種感受,妾身能體會。”女子笑意盈盈,輕聲說道。

承胤多聰明的人?當即撩起眼皮,笑道:“這麽說來,夫人感同身受了?”

女子坦坦蕩蕩的笑了笑,道:“我出身名門,夫君亦是公侯之家,有辱門風之事,妾身不會做……就如同夫君一樣,管得住自己的人、但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承胤點點頭,“不錯,夫人是位聰明的女子。”

“夫君過獎了……妾身隻是來安慰夫君的。”她笑得雲淡風輕,“妾身不能自己做主,唯有隨命運逐流,夫君堂堂男子,為何還會困於情字?”

“……”

“妾身並非不能容人之人,之前夫君姬妾眾多,妾身對她們沒有半分顏色而讓夫君為難,為何夫君不將她帶回來?”她笑著問。

承胤笑著搖搖頭,張了張口,最後隻歎了一句“不能帶。”

女子端詳了一下他的表情,想看出點什麽,承胤抬眼望著她,道:“別看了,你這麽聰明,我會被你看穿的。”

她咧嘴一笑,道:“洞房花燭,我們交身尚不能交心,隻是看,又怎麽看清夫君心中所想?也罷,若是難過之事,妾身不問了。”

她欠欠身子,轉身想走。

“等等。”承胤叫住了她,頓了一下,道:“你能容人,是因為不愛,既然不愛,當初為何如此乖順的入我家門?如果你稍有不願,我也會勸說父母,不會強逼於你。”

“不。”她搖搖頭,道:“夫君乃人中龍鳳,妾身豈有不願之理……皆因妾身所愛之人、不能愛。既然不能愛,那麽,嫁給誰,都沒有分別。”

承胤眯起眼睛,笑了笑,歎口氣道:“這麽說來,我倆還真是一對‘同命鴛鴦’,哈哈,情之不如意,十之八纛九啊!”

女子笑笑,依舊低頭,眉目乖順,當她轉身的時候,承胤看到了自己都沒有的、那種雲淡風輕。

家宅安寧。

承胤第一次體會到這個說法。

確實安寧,那些花枝招展的姬妾早已各奔東西,連樂師琴童都不見蹤影,家裏有高堂、又個比自己還灑脫的妻子。

灑脫,這個詞包含了多少無奈。

愛炬成灰。

熾烈的感情燒到心如死灰,還能笑得雲淡風輕,這樣的心境,讓人佩服。

他沒有去追問妻子,那個讓你不能愛的人,是誰。

是誰,其實都沒有分別。

心裏裝著一個人。

心裏埋了一座墳。

……

“夫君,母親大人讓妾身來勸您休息了,如此夜深,您為何還在中庭長籲短歎?”女子帶著一位提著燈籠的侍女,來到站在廊下看月亮的承胤身旁。

“……國事,你懂嗎?”承胤笑著問道。

“不懂。”她搖搖頭,“男人的事妾身不懂,不過,正是因為不懂,您可以跟妾身說說,反正妾身也聽不懂,不會亂說。”

承胤笑著搖搖頭,“你啊,太聰明。”

女子回頭,從侍女手中接過燈籠,揮手打發了那個侍女,立在承胤身邊。

“……哥舒大人,身體很不好。”承胤開口道,“我剛才去看了他,他已經隻能躺在床上說話了……”

女子點點頭,道:“哥舒大人性情中人,縱情酒色,加上年紀……”

承胤又睨了她一眼,道:“你知道的真不少……你若是個男兒多好,可以與我並肩,而不用被高門大戶關著。”

女子淺淺的笑了笑,“妾身還是願意做個女子,若是個男兒,豈不是不能愛那人了?”

承胤哈哈笑了幾聲,搖頭道:“梓童,就算我縱容你,你也不能總在我麵前提起別的男人吧?”

女子也笑,柔柔的說道:“夫君,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您可排在後麵,這裏……”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已經埋了一個人,希望夫君您,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承胤低著頭,沉吟了一下,“這次回長安,我總有不好的預感……山雨欲來的感覺。”

“哥舒大人如今隻能臥床,他是大唐威震四方的名將,若有個萬一……誰還能震懾異族?神策軍的威名要墜了一半……還有那位……唉,多事之秋,我哪裏還顧得上私情。”承胤有些煩躁,重重的歎口氣。

女子沒有再說話,隻是提著燈籠,陪他在中庭站著。

多事之秋……確實是多事之秋,這個秋天過完、冬雪初降的時候。

盛極的大唐,迎來了一場變故。

……

“肅陽候李承胤,皇上命你立刻舉家跟隨聖上幸蜀!”傳令的內務官都顧不上禮節,尖細的嗓音在肅陽候府響起。

承胤接下了旨意,家中人心惶惶,不,不光是家,整個大唐的天下,均山雨欲來。

“夫君……”

“梓童,你帶著父母孩子先行,府中所有財帛錢糧,能舍都舍,隻留安身立命之物即可,路上,我要隨侍皇上左右,顧不得你們了。”承胤對女子拱拱手,行了一個禮。

“妾身知道了,夫君行男兒事,切勿以家眷為念,妾身會審時度勢的。”女子欠身回禮。

承胤點點頭,道:“你雖為女子,心胸見識卻不亞於男子,我家門有幸……雖然你我夫妻之情寡淡,卻又有知交之誼,幸甚。”

女子笑了笑,道:“妾身這就去收拾東西,打發下人……夫君可有什麽囑托?”

“……如果,隻是如果,我們此別後沒有再見之期,你明年春天,派人拿著財帛去找我留在玉門關的那個小仆,他知道我吩咐的事情。”承胤笑著提醒。

女子偏了偏頭,不甚明白,不過她也沒有再追問,欠身行禮後,就趕回內院了。

是年,六月十三,天子離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