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從來沒想到,一向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承胤先生,也可以這樣動如脫兔。

她跟在後麵拚命跑,也隻看見前麵那個男人飛揚的裘袍衣擺,到箭樓下麵的時候,他居然一腳踏在木柵欄上,一個翻身就攀上箭樓的圍欄。

這般輕盈敏捷,讓衛兵們嚇得呆愣住,他們隻看到承胤的皮裘鬥篷揚起幾個旋兒,人就已經站在他們身邊了。

“在哪裏?”他問。

回過神的衛兵忙指給他看。

一匹淺褐色的馬匹正在水源處用腳踏破淺淺的冰層,低頭飲水。

承胤眯起了眼睛,這種馬,絕不是野馬。

他在長安時,見過很多馬匹,異域番邦的良馬也見過不少,這樣軀體矯健的馬匹,是來自西邊再西邊的波斯一帶,這附近都是戈壁荒漠和雪山高原,哪裏有這樣的馬?

“先生,您看,這樣矯健的馬匹如果能捕捉,一定很好!可以和我們的馬匹配種……”衛兵略有些興奮的匯報,“可是它跑得太快了!一般的馬匹根本追不上,您看怎麽辦?”

承胤皺起了眉頭,看著那匹馬抖了抖自己的鬃毛,飲少少水,就抬頭四處看,明顯在警戒。

女王在妥莫爾的幫助下爬上箭樓,撲到+一+本+讀+小說+ybdu承胤的身後,拉著他的胳膊,問:“在哪裏在哪裏?我也想看看。”

衛兵指給她看,她一臉期待的看向承胤,問道:“是野馬麽?可不可以抓來馴服?”

承胤搖搖頭,道:“不行,這匹馬不能要。”

女王一愣,“為什麽呀?”

承胤沒有回答,隻是轉頭吩咐道:“派幾個人,去將那匹馬趕過來。”

衛兵立刻按照吩咐去辦,女王納悶的看著承胤的舉動。

箭樓在山南,呼嘯的北風從身後刮來,將一旁的旗幟吹得呼啦啦的亂響。

女王覺得有些冷,就捂著耳朵縮在一旁,看承胤站在風口,北風吹亂了他後背的發。

他拿起弓箭,從箭袋裏抽出了一支長箭,輕輕的搭在弦上,等候那匹馬跑入射程範圍內。

凜冽的寒風、細碎的雪花、旌旗獵獵聲聲。

一個彎弓搭箭的人。

從未見過承胤鋒芒初綻的模樣,女王一時間看得愣住了。

她印象裏的先生,一直都是溫和而睿智,偶爾,帶著一絲邪邪的壞笑,說著讓自己臉紅的話,但是真要做什麽讓自己臉紅心跳的事情,他又會及時的停止,冷靜得讓人怨恨。

從未見過他如此展露他的鋒芒。

就像他屋裏那把來自中原的劍。

那麽細長、那麽薄、那麽雋秀,卻那麽鋒利。

君子藏鋒。

他教導額納兒的君子藏鋒,就是指這樣的吧?

嗚嗚的號角聲響起,幾位騎馬的衛兵將那匹馬趕了過來,那馬神駿非常,似乎知道來者不善,一個勁的兜著大圈跑,承胤看到這場景,更加確信這匹馬並非野馬。

他又抽了一支長箭,右手三指夾住兩隻羽尾,搭上了弦。

待到那匹馬在風向最順的地方正欲轉身時,承胤扯滿了弓,兩支飛矢破空而去。

兩支箭幾乎同時射中,一支射中了馬的脖頸側麵,一支射中前腿肌肉最多處。

受了傷的馬匹,長嘶一聲,沒跑幾步就重重的跪倒,跌在砂礫塵土之中。

女王有些不忍心,小聲問道:“承胤哥哥,為什麽要射它?好可憐啊。”

承胤搖搖頭,放下了弓箭道:“心軟和善良是好事,但要學會分辨危險,這匹馬絕不是什麽野馬,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老馬識途’的故事了?”

“沒有忘……你說這是一個叫韓非子的人說的,就是馬兒很會認路,對吧?”女王擰著眉頭,回憶這位“先生”以前教給自己的知識。

承胤笑了笑,道:“不錯,記得皮毛已經很厲害了。”

女王皺起了鼻子,不悅道:“我知道我笨,沒有額納兒那麽聰明,在漢學上,你一向比較偏愛額納兒……”她嘟囔著表示不滿。

承胤指了指那匹馬,“這絕不是什麽野馬,如果它是有人馴養的,那麽,跑入了玉伏靈國周圍,熟悉了地形和路徑,再跑回自己主人身邊,你說,會怎樣?”

女王張了張口,問道:“會有危險?可是……如果是在沙漠中的旅人遇到沙匪,他的馬奔逃也是有可能的啊。”

承胤還是搖頭,“現在已經入冬了許久,天天都在飄雪,哪裏還會有什麽旅人?何況玉伏靈國周圍並不是什麽商隊路線,如果不是刻意,很難走到這邊。”

女王咧嘴一笑道:“誰說的呀,承胤哥哥你跟著商隊的人來玉伏靈國的時候,也是滿城飛雪啊!”

承胤呆了呆,被她這一句話,喚起了那天的記憶。

第一次親眼目睹了這個小國的震驚、興奮,和看到那鼻頭凍得紅通通的小丫頭,蹦蹦跳跳來到自己身邊,扯著袖子對自己笑。

這些畫麵突然湧上心頭。

原來自己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他自嘲的笑了笑。

當離別的情緒,從心頭湧到口邊,似乎自己也做不到想象之中,那般灑脫。

“承胤哥哥、我是不是說錯話了?”女王看他突然不說話,怯怯的問道。

“……沒有,你說的對,我隻是在想,最壞的可能。”承胤摸摸她的臉頰,對旁邊的妥莫爾說,“讓衛兵將那匹馬拖到馬廄去,我要檢查一下。”

他拉著女王的手,道:“等一下我去馬廄,你不要跟來了。”

“為什麽?”

“……可能要殺掉那匹馬,放血撒到屏障外,以防這匹馬的同伴再次闖入,你不要看這些場景,乖乖回宮去。”

“我……我也可以的!我不怕。”

“瞎說,見點血就嚇得睡不著覺的不是你嗎?聽話,回去。”承胤伸手抱住她,直接從高高的箭塔上躍下。

“啊——哈哈哈,再來一次好不好!”女王嚇了一跳之餘又興奮的想再試一次。

承胤笑笑道:“你聽話,就有下次,不聽話,就什麽都沒有。”

女王嘟起嘴抗議,其實她很吃這一套,她當然會聽話了,隻要承胤哥哥說的,她都聽到耳中、記在心裏。

於是她乖乖的跑回宮殿,趴在一處可以遠遠看到馬廄的走廊上,看到一幫人進去,承胤的身影也消失在門後。

“陛下,您看什麽呢?”侍女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沒發現什麽特別的景致。

“你說,為什麽承胤哥哥這麽好看呢?”她癡癡的問。

“啊?”侍女愣了一下,捂著嘴巴笑了起來,“哎呀,您也到了這個年紀了啊,承胤先生好看又不是這一天兩天的事了,為什麽現在您才感慨?”

女王紅了臉,“你們比我年長,就嘲笑我吧!”

“不笑了不笑了,嗯……承胤先生是真的很好看吧,我聽家裏去行商的人說,他們在玉門關也見過很多漢人,長得五大三粗的也有、長得滿臉橫肉看起來像沙匪一樣的也有、還有些……唔,就是眼睛小小的,笑起來就看不到呢。”侍女笑著給她整理頭發。

“那承胤哥哥這樣的,是什麽樣的?”女王偏著頭問。

“就是女人看了都會笑、都會臉紅的吧……您不也臉紅嗎?”

“不許再笑我了!”女王凶道。

侍女憋著笑回答是是是,一邊為她整理好頭發,“您啊,如果想要承胤先生多看您,就要注意儀表啊,看看,頭發都亂了。”

她一邊說一邊將女王被寒風吹亂的頭發梳好,再細心的為她編上精巧的長辮。

“我再怎麽打扮,也沒有中原的女子美麗,承胤哥哥喜歡中原的女子。”女王嘟著嘴,趴在桌上,讓侍女給她編辮子。

“誰說的呢,您的皮膚就像白玉髓一般晶瑩滑膩,這是多少人羨慕的呢……鼻子也小巧高挺,嘴唇也紅紅的……您的阿娜當年可是最美的女子,您怎麽可能不美?”侍女安慰她道,“承胤先生或許隻是想家,所以覺得中原什麽都好。”

“才不是呢……”

女王咬了咬唇,閉了嘴。

他的妻子,是什麽樣的美人呢?

承胤哥哥那麽多年沒有回中原,那位美人會不會思念他?會不會在家等著他呢?

其實這傻丫頭哪知道,中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門當戶對?

大婚前都沒有見過的兩個人,婚後又離別的兩個人,感情深厚?再深厚也有限,而且,他們的婚姻也不是因為愛而結合。

可就算如此,承胤也覺得那是一門不錯的親事,父母都滿意,對方也是名門閨秀,他身邊每個人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鶯鶯燕燕也好、紅顏知己也好,女人和愛人,是兩種概念。

很多人,在懂得愛時,早已失去了愛人的資格。

何況一個出身公侯之家的貴公子?

誰能說自己懂愛?

……

承胤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了。

為什麽看到殷紅的血,居然會出神,會想到那紅色的千層紅、鳳仙花。

她想要。

想要紅的花、想要豔麗的蔻丹、想要看到繁華的長安。

這些要求,對別人來說,並不難,可是對她來說,近乎奢望。

真想帶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