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前夕, 地星舉行了試車會。

距離最後一次比賽,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這段時間大家都在忙各自的事情,俱樂部這邊不似以往熱鬧。

上次生日會上, IZZY與施浪大打出手,施浪不敵, 在醫院住了好幾天的消息不到半天就已經傳遍了俱樂部包括其周邊所有人。

而今次試的那輛車, 正是在展廳裏那輛IZZY花重金改造的GTR。

放眼整個俱樂部, 唯一能與他抗衡的隻有施浪從國外運回來的賽車競品級911。

關於打架事件的起因眾說紛紜,有說是因為這兩人看上了同一個女人的, 也有說是因為施浪不同意施悅和IZZY在一起的。

由於兩人一直沒有和好的消息傳出來,所以大家都很期待今天在賽車場上再次見麵,他們又會擦出什麽樣的火花。

俱樂部裏轟趴聲音被開到最大, 地下車場,施浪正在電腦上為自己的車做最後調試, 施悅在旁邊心不在焉地看著。

手邊的對講機突然響了:“IZZY來了!”

施悅頓時精神一震。

施浪也停了動作,扭頭朝電梯間望過去。

黑色賽車服、馬丁靴、墨鏡暫時架在頭頂。言執那張冷酷的臉一出現,整個B1都開始沸騰。

他從門後走出來, 一眼看見車道旁的施浪,淡漠的黑眸停頓一瞬。

施浪從電腦前直起身, 遠遠回望。

言執轉身朝自己的車位走去。

施悅不由起身, 腳步往前邁了兩步, 又陡然停住。

她憂心忡忡地望向施浪, “哥,他好像很認真的樣子。你行嗎?”

他鮮少做這樣正式的賽車打扮,因為他很少遇上對手, 今天倒是給足了施浪尊重。

她這胳膊肘往外拐了九曲十八彎, 施浪翻了個白眼, “你是誰妹妹啊到底。”

施悅抿唇不說話。

賽車決勝的關鍵除了硬性條件外,更取決於車手本身的技術程度與心理素質。

前兩項硬件與技術,施浪倒是具備,但心理素質這一環節——他們反正至今還沒見過比IZZY更不怕死的。

沉穩果決是他的代名詞,遇事不慌更是無人能敵。

施浪一直好奇他到底是怎麽練成這幅無畏性格的,可惜就算問了IZZY也不會說。

賽場上,兩輛車並排轟鳴預熱。

駕駛室裏,言執摘下墨鏡,側眸,那優質的側臉羨煞一幹人等。

施浪摘下賽車手套對他比了個國際通用手勢。

言執咧嘴一笑,乖戾盡顯。

施悅站在中間,鮮紅色的絲巾飄揚在明晃晃的燈光下,血一樣刺眼。

“Ready!Go!”

血色落下,兩輛車子彈一般射了出去——

*

臨近聖誕,又是周末,黑棘直接放了四天假。

工作室裏空無一人,唯餘言真在樓上畫室日夜趕工。

談懌見她這段時間辛苦,想帶她出去吃飯,言真都不肯離開畫室半步。

溫暖的室內,投影儀裏播放著白噪音,言真手中畫筆不停,畫麵中海月交接的一線,有細碎的銀光微弱而閃亮,海中的少年已經浮出了半個身體。

落筆在他眉眼間的時候,她筆尖頓住,下一秒,手機響了。

震動打破了她的專注。

言真微微呼出一口氣,放下筆接了電話。

葉明昌渾厚的男中音隔著電波略顯滄桑,言真很容易聽出了他是誰。

“言小姐,現在有空嗎?我想跟你見一麵。”

言小姐,現在有空嗎?我想跟你見一麵。

同樣一句話,五年前和五年後在言真聽來都沒什麽區別。

他還是一樣習慣高高在上地發號施令。

她眼色轉冷,應下:“在哪。”

“黑棘旁邊有個茶室,不如我們約在那裏?”

“好。”

“一會兒見。”

四十分鍾後,言真頂著寒風到了葉明昌約好的茶樓。

服務生領著她去到樓上隱秘的包間,推開門,純木質的包間內格調高雅,樂聲悠揚。

葉明昌正在泡茶,聞聲抬眼,不冷不熱地道了句:“言小姐。”

“裏邊請。”服務生待言真進門後便帶上拉門走了。

包間裏沒有第三個人在,言真掃一眼座位布局,走到離葉明昌最遠的另一端,與他對坐,兩人之前隔著整張桌子,距離遠到除非他們之中有人起身,否則她絕對喝不到他現在正在泡的茶。

她來這本來就不是為了喝茶。

葉明昌看出了她行為的抵觸與潛台詞,也不介意,專心泡他的茶。

他不是專業人士,雖然動作看起來一板一眼,其實順序全亂,上好的茶葉,最後泡出來的茶湯並不清亮。

看樣子他也不是為了品茶才來。

言真不想同他浪費時間,一如五年前那般開門見山:“葉律師……哦不,您現在是葉總。葉總這次叫我過來,還是為了言執的事吧。”

她語氣不算溫和,葉明昌抬起眼看了看她,透明鏡片後那雙眼睛泛著微冷的光。

言真氣定神閑,絲毫不為他眼中的冷意所動。

半晌,葉明昌唇角勾出了個弧度,“言小姐還是這麽直爽。”

五年前,言真出國前,葉明昌曾與她見過一麵。

他同言真細致講述了言忠與秦舒的過往,包括他們如何相戀又如何分手,秦舒如何嫁給嚴慎華,又最終如何被他逼瘋。

他不知言執已經將這些事情同言真全盤托出,他看言真的眼神中有種冷漠的憐憫。

他說,作為言忠的好友,我應當對你多加照顧,這樣才能慰藉他的在天之靈。我隻能勸你別再恨他,他雖然拋棄了你,但也為你做過許多打算。你知道那份遺囑裏的五百萬是怎麽來的嗎?那是秦舒從嚴慎華那裏得到的補償,青春損失費、精神損失費,還有一個兒子。秦舒病後除了醫療所需費用,根本用不到這筆錢,所以她轉贈給了言忠,言忠又留給了你。你說,他是不是也很愛你?

葉明昌彼時還是西城律師事務所的頂級精英,他極為擅長通過語言邏輯的重音來掌控一個人的心理狀態。他試圖用這樣的方式在言真臉上看到一絲激烈的情緒。

他成功了。

言真彼時冷靜的神情一寸寸皸裂,她露出詫異與不敢置信。

她一直以為言忠那份遺囑是他自私的最大化,卻沒想到他不僅僅隻是自私而已。他是為了她才自私的。

葉明昌看著她年輕姣好的麵容變得扭曲,他很滿意。

言真問他為什麽要告訴她這些。

葉明昌輕聲說,我隻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跟你爸爸一樣,也夠狠心。

言真不懂他的意思。

葉明昌接著說,言執那孩子還不知道這件事情,不過我想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會怎麽樣。他很依賴你,甚至將你當成他的精神支柱,但我不認為你也願意這樣做。言小姐,你知道當我告訴他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是什麽樣的反應嗎?

言真沉默不語。

他說,他第一反應是不想讓我將這些告訴你,他認為是他和他的媽媽造成了你的不幸,他不希望你受到第二次傷害。他完全不在乎他的母親受過什麽苦,卻在意你是否受傷,你看,他有多在乎你?言小姐你呢,你也這樣在乎他麽?

言真啞口無言。

她想起那個晚上,言執坐在床邊的地板上,他對她說了相同的話。可那時的言真隻以為他是不想被遷怒,不想失去她占了他動機的大半。

言真心中有什麽在這個瞬間驀地坍塌。

她不知道葉明昌為什麽要對她說這些,她問他,你說這些是想要我做什麽?

葉明昌道,我和你父親是之交,與秦舒也是,按立場來說,我應該對你們兩個孩子一視同仁,同時我也很欣慰你長成了如此優秀的模樣。可言執那孩子還一無所有。我與你說這些沒有別的目的,隻是認為你已經足夠成熟理智,應該知道怎麽選擇對你們來說才是最好的。我知道他最近一直在想辦法留住你,但是言小姐,你真的可以為他留下來嗎?放棄你夢寐以求的留學生活,放棄你的藝術生涯,就為了一個才剛剛高中畢業的小孩子嗎?

言真在這一大段話裏漸漸冷靜了下來,她告訴他,即便你不跟我說這些,我也知道應該怎麽做。

葉明昌微微一笑,這一點我很清楚,不過我還有另外一點要提醒你。你和他都是受害者,你並不比他高人一等。

言真一直到坐上出國的飛機那一刻才領悟過來他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他是在警告她,她沒資格傷害他,她不配。

言真那時年輕,氣盛到飛行的十四個小時裏都沒有合眼。

談懌見她精神異常抖擻,還以為她是出國興奮所致。

但飛機落地,看著海關那邊滿眼金發碧眼的外國人,想起家裏那個不知道氣得怎麽在發瘋的少年,她忽然又不氣了。

她想,既然葉明昌旗幟鮮明的是言執那邊的人,那他對她出言不遜,也就約等於是言執對她出言不遜了。

你氣我一場,我氣你一場,大家兩兩相抵,誰也別氣了吧。

言真想到那時自己的想法深覺幼稚可笑。

兩兩相抵,這麽容易抵的話,世上還有仇怨這回事嗎?

因為這件事,言真對葉明昌的印象非常差。

不過倒也虧了葉明昌告訴她這件事情,否則她恐怕還不知要如何平衡自己的心理,還要如何對言執不留半點眷戀。

自我安慰也好,自欺欺人也罷,總之在國外的頭兩年,她確實靠這些來穩定自己的內心。

如今差不多的情景,差不多的狀況,當年葉明昌是為了逼她離開,現在他目的是什麽,言真心裏大約猜到了。

隻是不知道他這次又要用什麽樣的真相來刺激她達到目的呢?

茶泡好了,葉明昌獨自品嚐了一口,沒有客套地問問言真是否需要,他放下茶杯做了評斷:“茶香濃,入口倒不是想象中的順滑。恐怕還是我不會衝泡的緣故。可惜了。”

言真看著他裝模做樣的品鑒,麵無表情。

“果然啊,有些專業的事情還需要專業的人來做,你說對吧,言小姐?”

葉明昌抬眼,商人的精明冷血,在他眼中一閃而過。

言真猜對了。

他是為了曳梵要收購黑棘的事。

“想必那天的飯局上言執說的話你們都聽明白了,談懌是個出色的商人,相信他一定知道該如何選擇才是最好的。”

言真淡淡道:“談懌是黑棘的創始人,他當然知道怎麽選。不過你既然來找我了,也說明他並沒有選擇曳梵吧。”

葉明昌微微一笑,讚賞道:“言小姐很聰明。”

言真雖然也在黑棘掛了創始人的名號,實際卻不過問任何業務上的事情,但即便如此,她也知道一旦被收購,就代表了要被曳梵予取予求。

黑棘是談懌這麽些年的心血,他一定不甘就這樣淪為曳梵的傀儡。

默了默,言真問:“收購這件事,是誰提出來的?”

葉明昌眼尾褶皺漸深,他仍然微笑地看著她。

她既然提出這個問題,說明她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但他也不介意再複述一遍:“是言執。”

“他是個很出色的孩子,聰明,有頭腦,做事很果斷。如果你當年沒走,應該可以看見他是怎樣說服嚴慎華更改了遺囑的附加條款,又是怎樣把那筆龐大的資金交給我,讓我並購曳梵。我活了這幾十年,還是第一次對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刮目相看。就連上次的飯局。”

葉明昌說著,不禁停下來,笑著搖了搖頭:“說起來,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卻還要為了你們小年輕創造見麵的平台和機會。也是挺有趣的。”

葉明昌說的每一個字都在言真的意料之外,又似乎都在情理之中。

她早知言執是一早就開始策劃這一切,就像他當年能在她身邊隱忍蟄伏、裝聾作啞。

這段時間以來,工作室裏風平浪靜,言真在畫室閉關,談懌每每上來看她的時候都很正常,他再也沒跟言真提過曳梵的事情。盡管一切看起來都在照常運轉,但言真知道,談懌還沒想出比這更好的辦法。不然他就會告訴她,他已經拒絕了曳梵。

言執知道黑棘是談懌和她的心血,他要通過收購這樣的手段來惡心談懌、報複言真。他真的很會算計。

見言真臉色變冷,葉明昌再度端起茶杯,意味深長道:“你現在心裏一定覺得言執很可怕吧。”

言真眉心微動,“我沒有。”

葉明昌不以為意她的回答,“你確實不應該有。你沒資格。”

又來了。

又是五年前那種態度,那種讓言真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十惡不赦的罪人的嘴臉。

她皺眉,重重咬字:“你不覺得你這樣說話很沒風度麽,葉總。”

“風度?”葉明昌輕聲哼笑,茶杯底碰到桌麵,磕出一聲不輕不重的響:“要說風度的話,當年他傷重入院,你高高興興上了飛機的樣子,倒是很有風度。”

言真麵色一變,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什麽傷重住院?”

*

地星。

試車會不是比賽,本來沒有贏家一說,但因為過程過於精彩驚險,當兩輛車幾乎以相同速度衝過終點的時候,B2層還是爆發了一陣足以掀翻房頂的歡呼。

兩個車手剛一下車,就被人簇擁得水泄不通。

施悅跳上施浪的後背,叫得他耳朵都快聾了:“啊啊啊哥你好厲害啊!我還以為你輸定了!”

“就你看不起你哥!”施浪費了一番功夫將這小妞從背上拖下來,抬眼,見對麵那輛GTR也被人圍得水泄不通。

IZZY一慣冷臉、冷態度,沒人敢上去碰他,便都圍著那輛車吱哇亂叫,問他到底是怎麽改車的,怎麽過彎那麽厲害!

言執摘了手套,餘光瞥見施浪的目光,他掀起眼簾。

施浪一抬下巴,給了他個“老子厲害吧”的神情。

言執唇角一勾,還了他一個國際手勢。

施浪一看,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

試完車,施浪心情大好,一心要去嗨一嗨。等他到樓上換完了衣服準備叫人轉移陣地,下來一看,言執已經不見了,不僅他不見了,連施悅都不見了。

他一愣:“人呢?”

俱樂部外,言執點了煙朝車邊去,施悅從身後追上來。

“IZZY、等等!言執!”

他停下腳步回頭。

她在他身前停下,問:“你要回去了嗎?”

言執一雙眼睛被煙籠著,隻瞧見一點浮浮沉沉的碎亮,“有事?”

施悅到現在仍難掩對他的欣賞與迷戀,湊近聞到他身上的煙味,她便一點都不覺得這冬夜太冷了。“沒事。嗯…就是想問問你,現在跟言真姐姐怎麽樣了。”

她叫言真姐姐,言執頓了一下。

施悅見他不說話,有些意外:“你們還沒和好嗎?”

言執將煙從嘴裏拿下來,“你知道我們吵架?”

施悅點點頭,“上個月我們見過麵。就是你生日那一天。”

上個月,生日……

言執眉心微動,“她跟你說什麽了?”

施悅說:“她跟我說了你們之間的事,還跟我和我哥道了歉。”她說著,眨了眨眼睛望著他,“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你們是……抱歉,之前以為你是單身,所以才……”

不知道她道的哪門子歉,言執沒說話。

施悅深吸一口氣,自嘲道:“希望沒給你們造成困擾。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困擾吧?畢竟你們感情這麽深。”

“深?”言執像聽了個笑話,哼笑,“是挺深。”

施悅從他冷漠的表情裏看出了什麽,試探著問:“你們還要這樣冷戰多久,是不打算和好了嗎?”

言執吸盡最後一口煙,“我心裏沒跟她吵過架,不存在和不和好。”

施悅一怔,一時不會言語。

在這兒風口上站久了,冷風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臉上生疼。

言執踩滅地上的煙頭,淡聲道:“沒事了吧?沒事我走了。”

施悅呆呆望著他轉身走向車邊,拉開車門上去的時候,她突然醒過來,“言執!”

言執上了車,聽見她叫,車窗降下來,眉眼間隱約有點不耐,“又怎麽。”

施悅在車下望著他,沒頭沒尾說了句:“我覺得你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言執擰眉看著她,似乎在問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施悅說:“我看得出你們對彼此都很在乎,但好像有什麽東西橫亙在你們之間,致使你們互相沒辦法看清對方真實的情感。”

言執默了默:“什麽真實情感?”

施悅看著他的眼睛,鄭重說:“其實她是愛你的。”

言執倏爾怔住。

*

茶室裏,服務生敲了敲門,禮貌地提醒了閉店時間,得到即將離開的回複,服務生沒再打擾。

包間內,隻有葉明昌一個人。

麵前的茶早已涼透。

他摘下眼睛,那變得渾濁的茶湯裏飄著一片濃翠的茶葉,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用手指將茶葉撈起來,他細細端詳。

剛才言真離開的時候,眼角閃過的那抹水光,是淚嗎?

‘五年前,你聯合梁飛做局騙他,以便你能順利離開。你想過梁飛為什麽要幫你嗎?還是你想過為什麽言執那麽緊張、願意入這個局嗎?

梁飛是跟他同一個孤兒院長大沒錯,但他早就已經入了歧途,他覬覦言執擁有的一切,朋友、酒吧、包括你,而他隻有一個妹妹,他為了這個妹妹願意豁出一切。可惜,梁飄被他嬌慣地不成樣子。她砸了那家奶茶店,被店主認出來報了警,警察查出她做過許多類似的案件,最關鍵的,是她已經在梁飛誤入的那條歧途上染了毒癮。梁飛自己或許都不知道,燒掉他家的那把火是梁飄自己放的。

言執與他們兄妹不說感情多深,至少他不想看見那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女孩變成她哥哥的犧牲品。他放任店家報警,以她哥哥的身份出麵要求把她送進少管所強戒。他知道梁飛會因此恨他,但他無所謂。他早就被他媽媽恨透了。

你走的時候,他明知道這可能是梁飛的陷阱,但還是會因為怕梁飛傷到你而甘願替你去赴約。你以為他是幼稚、偏執,以為他這麽好哄、容易上當,可你不知道梁飛是故意利用你,他打算在奶茶店裏殺掉言執再自殺嗎?

梁飛策劃好了一切,他們在街上扭打。言執彼時得知你的飛機馬上要起飛,無心戀戰,隻想趕去攔住你,哪怕再見你最後一眼,結果……他身中七刀。一度險些喪命。’

這段過往連葉明昌都覺得離奇,他不明白言執到底為什麽願意為了言真做到這個地步?

他這幾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直到半年前他們知曉了黑棘的困境,而言真即將回國的消息更讓言執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葉明昌看著他陰沉的側臉仿佛看見了當年離婚後陷入瘋狂的秦舒,他突然就理解了,所謂切膚之痛,大約是無法輕易忘懷的,尤其是他們這樣偏激的性格。

當言執告訴了他收購計劃的安排,葉明昌就更加深刻明白,言執曾經有多愛言真,現在就有多恨。

看著言真呆滯怔然的模樣,葉明昌聲音冷到極致:‘很驚訝吧?你從來不知道這些事情,因為他擔心你被牽連,所以這些事情都是瞞著你進行的。’

他不再客氣地稱呼她言小姐,而叫她的名字:‘言真,我說過,你沒資格恨他,更沒資格怪他。造成你的不幸的人那些人已經死了,而言執,他從來不欠你。’

或許是葉明昌從來沒有過這樣強烈尖銳的情感,就連當年對秦舒,他也是節節敗退然後遠走高飛。

他在剛才之前都還隻為言執覺得不值,可看見言真眼中那細微的光亮時,他恍然好像明白了什麽。

恨是真的。

可沒有愛,哪裏來的恨呢。

言執是。

她也是。

*

畫展延期了。

多虧談懌在營銷上手段高明,各界不僅沒對延期產生反感,反而都很期待曾經得到藝術周刊大力讚賞的《黑海》的續係列會有多麽驚豔。

言真延長了閉關期,中間言執來找過她兩次。

一次去了酒店,她不在房間,給她打電話才知道她在畫室。

那是他生日後一天。

她在電話裏聽起來有些疲憊。

“我最近很忙,忙得都忘了你昨天生日。遲來的生日祝賀,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他在酒店房間門外,背靠著走廊,看著對麵牆壁上的壁紙花紋,側臉冷淡,眼中神情卻異常溫柔。“隻有口頭祝賀?”

“有禮物的。”言真說。

“是什麽?”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生日都過了還不能告訴?”

言真在電話裏頓了頓,沉吟道:“可以適當給你一些補償。你現在有什麽想要的?我可以買給你。”

“想要什麽都行?”

“你說說看。”

“我想要你。”

耳邊安靜了下來。

走廊的燈光下,言執眼中暗芒浮動,深沉又璀璨,“言真,我現在就想見你。”

言真沒有回話。

掛電話之前,他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同一個問題,你問了我兩次。現在我想問你。”

“什麽?”

“你愛我嗎。”

手機裏長久的沉默讓他眼中的光亮一點點消失,他再度變得晦暗。

言執主動結束了通話。

第二次,是言執收到了她的“禮物”。

聖誕節那天,言忠遺囑裏的五百萬出現在了他的賬戶。

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言執瘋了一樣趕去黑棘。

談懌的助理說,言真暫時不見客。

言執皺眉,不想聽她說什麽狗屁,推開她就要硬闖。

談懌這時趕下來,帶來了一幅畫和一本畫冊。

他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她讓你先回去,她需要一點時間冷靜。”

言執不懂她到底要冷靜什麽,她明明都已經冷靜成那樣了還要冷靜?!

他不信談懌,仍然執著要闖進去。

直到言真打來電話。

她在電話裏隻說了兩個字:“聽話。”

言執覺得她大概是會什麽巫術、催眠,否則為什麽他回回都能任她擺布,不管他情緒再凶再猛,麵對她的時候他總是連一點點還手的能力都沒有。

他負氣砸了工作室門口的兩個花瓶,走了。

回了公寓,他氣得連抽兩包煙,還不解氣,餘光瞥到桌子上攤開的畫冊和那卷畫布,他沒好氣地走過去看。

畫冊裏有很多她之前的手稿。

磚塊、皮革、大理石……她畫了很多死物,中間隱約閃過一張人像。

言執翻回去看,竟然是他自己。

黑眸一怔,手指不受控製地接著往後翻。

從這張畫之後,畫冊裏開始出現花草樹木,雖然仍是灰白的畫麵,但這些東西明顯活了許多。再往後,又是他。一直到這本畫冊的結尾,全部都是他一個人。

側臉、正麵,坐著的、站著的,睜眼、閉眼,就連他倚在陽台欄杆上的背影,她都用畫麵記錄了下來。

氣性瞬間消失,他唇角緊緊抿住。

原來她也在這些他看不見的地方看著他。

再看向那幅單獨的油畫,言執覺得眼熟,拿著畫布到客廳裏,地上那幅36寸畫框裏的畫跟手上這幅果然是一個場景。

地上是他從沙利文那贏回來的,標題是《神秘十字》,手裏這個則是她最新創作的《十字之死》。

他一眼認出來,這個十字跟自己手臂上的是同一個。

她從前就喜歡抱著他的手臂畫這玩意。

言執看向手裏的《十字之死》——幽暗的環境裏,捆綁著十字墓碑的藤蔓通通褪去,陳舊的石碑呈快要倒塌的姿態。

他不懂欣賞藝術,但他懂言真。

他心頭隱約有了一個微妙的預感。

他撥了電話給她,她沒接。

他又發微信。

[和好了?]

對麵過了許久才回:[鬧掰過?]

言執彼時在洗澡,聽見房間裏手機鈴聲,他飛快地從浴室裏衝出來,看見這三個字,還滴著水的眉眼一點點綻出笑來。

這之後,他們仍然保持著三天兩頭的聯係。

他偶爾會計較她不肯跟他見麵,但這種不爽每每都在她回過來的三言兩語裏迅速化解。

他覺得自己實在太好哄。

一直到今天,他難得到曳梵開股東會,會上看見黑棘發布的畫展延期通告,言執眉頭一挑,給言真去了電話。

很意外,她今天的背景音聽起來很嘈雜,跟以往在畫室的都不一樣。

他好奇:“你在哪?”

言真:“在機場。”

他後背一緊,冷汗瞬間出了一層:“——機場?!”

*

言執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五年前在醫院裏醒來,得知言真的飛機已經落地國外,他身上那種痛究竟有多痛。

傷口痛,心也痛。

心痛大概是傷口痛的十倍百倍吧。

他很無力,無力到連睜開眼睛都不想。

如果沒有言真,他活著和死了到底有什麽區別?她就這麽想讓他恨她?為什麽所有人都要灌輸給他仇恨?

他不服,很不服。

他在活還是死之間不斷掙紮。

最後他決定活著。

活著至少還有機會見到她,死了就連恨都無法讓她知道了。

五年前是怎麽熬過那段黑暗時刻的,言執至今還記憶猶新。

他絕不允許她再一次將他推進那種境地。

就算是綁,他也要把她綁回來!

言執是這麽想的,他也是這麽做的。

他在候機廳裏找到她,衝過去將她的雙手用領帶束在一起。

他粗魯的動作將言真嚇了一跳。

她眼睜睜看著他突然出現,滿眼的不敢置信:“言執、言執!你在幹什麽?”

“你為什麽要走、你到底為什麽總是要拋下我?我究竟有多麽不值得被愛,才讓你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離開我?我們不是和好了嗎,你不是給我看了畫冊、讓我知道你心裏是有我的嗎?言真,我不要你離開,我已經受夠了你不在身邊,我不要再一個人在黑夜裏醒過來,你不要走,我求求你,好不好?”他一邊飛快地說著,手上的動作一點沒有停下。

確定她無法再掙開這個束縛,言執捧著她的臉深深吻下去,他扣緊她的腰肢,恨不能將她壓進自己的身體,好像這樣就能留住她。

初時的驚慌過後,言真感覺到他的顫抖,她沒有掙紮,任由他一遍遍吻她。

周遭其他人都看著他們,但他們眼中隻有彼此。

感覺到懷裏女人的順從與配合,言執緩緩鬆開了她。

他緊皺的眉眼間壓抑的痛苦那樣深切,讓言真都跟著心痛起來。

她靠在他肩上,輕聲說:“傻瓜,我什麽時候說我要走了?”

他看見她眼中流出的溫柔,他驀地一怔。

“那你……”

“我是出差,懂嗎,出差。”

他不懂,他現在什麽都懂不了。

他緊緊將她抱在懷裏,一遍遍問:“你有沒有騙我?萬一你是騙我怎麽辦?你已經騙過我一次了,言真,你這個沒有信用的壞女人。”

這簡直是汙蔑。

言真在他肩上失笑,“我是壞女人?你看看你對我做了什麽,哪有壞女人是被綁的?綁你還差不多。趕快給我鬆開。”

他不聽,仍抱著她不動。

“言執、言執。”言真叫了他兩聲,他也不理,她隻好軟下聲來,“既然你來了,我有話跟你說。你不鬆開我是會後悔的。”

言執整個人都還沉浸在失而複得的巨大落差中,最聽不得的就是威脅。

他一口咬在她頸項。

言真吃痛倒吸一口涼氣:“嘶、你要死啊!”

“對、我就是要死!最好拉著你一起死!讓你不能再這樣折磨我,你知不知道我們已經有三個月沒有見麵了!該死的女人,你怎麽能忍心這麽久不見我?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的快瘋掉了!”

他一聲聲控訴,有委屈、有憤怒、有不甘,一股腦塞進言真心裏,一時間讓她胸腔下又酸又澀。

她直直望著他的臉,忘了說話。

她這副模樣暫且平息了一些他心頭的怒火,他沒好氣地低頭咬她的手,“你不是有話要說,說啊。”

“我把在黑棘的原始股份讓給了談懌。”

指間的唇齒一頓。

言真緩緩垂下眼簾,看見他眼尾略帶錯愕的神情,她眼中清透,有絲柔軟的光亮攀上眼角。

“我知道你是因為我才要收購黑棘,也知道談懌是顧慮我才無法快速做決定,言執,你知道我很討厭被任何人限製,也不想被任何人利用,所以現在我退出。接下來不管你要繼續收購也好,還是談懌要回絕也好,都不再關我的事了。”

言執聞言,眉眼陡然轉冷,“你為什麽這麽做?別告訴我你是為了談懌。你愛他嗎?我警告你言真,你不要以為你剛才……”

他實在不擅長威脅人,尤其是威脅言真。

他那雙眼睛根本騙不了人。

言真踮起腳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言執頓時像被點了穴一樣定在原地。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以為什麽?”言真淡聲說:“我不愛他,我隻愛我自己。不過現在,可以再加一個人。”

言執黑眸陡然一緊,扣在她腰間的手越發用力,“什麽意思?”

他患得患失的神情讓言真的心軟成了一團,她輕輕安撫他:“我這個人很自私,講求的公平大約也是對自己更有利的,不過我願意為了你做一些相對公平的調整。你要不要聽?”

他張張嘴,卻發不出聲。

“言忠和秦舒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一直以為你是他強加給我的拖油瓶,就為了完成他心中偉大的愛情,我說過不會遷怒,架不住還是有一點點膈應。後來我曉得他留下的那筆錢是你媽媽的,他對秦舒無私了一輩子,最後對我自私了一回。我想我可以不恨他了,前提是你。我把那筆錢還給你,同時也退出黑棘,我們之間不再有恩怨、利益的糾葛,我們公平一點,就像那個下午,我隻是單純的言真,你隻是單純的你。”

頓了頓,言真眼色漸深,她一字字問:“現在我問你,如果我們隻是我們,你會不會愛我?一直愛我。”

言執心髒狂跳,血液流動的速度比任何時候都要快。

他緊緊看著她,深怕錯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細微變化。

他問她:“那你呢,你愛我嗎?”

言真故作沉思地想了一下,隻一下,他臉上的神情就變了。

她不再逗他了,淺笑道:“愛吧,我也不確定。你介意嗎?我的愛不多。”

言執久久沒有說話,久到她懷疑他是不是高興過了頭,他才好像恍然回神。

那雙濃鬱的黑眸裏極盡溫柔。

“再問我一遍。”

言真:“……什麽?”

“上一個問題。”

“上一個……”她還未說完,便被他抱進懷裏整個吻住。

他愛她,愛到不可自拔,愛到即便天翻地覆,他也依然愛她。

而她的愛隻要哪怕一點點,就足夠讓他的世界裏黑夜變白晝、深海變平原。

他是被囚禁在海底的人,但他願意為了言真衝破一切上岸。

隻要她留在他身邊。

*

言真。

我會用一切生命來說這三個字。

你聽好——

我愛你。

作者有話說:

嗚嗚嗚嗚嗚這本寫了好久好久好久,中間經曆了斷更、重寫,重寫階段我一度要放棄這本文了,還好我堅持了下來~

真的非常抱歉在更新期間做了這種任性的決定,影響到了大家的閱讀體驗,再次跟大家說聲抱歉~對不起(鞠躬!

真摯cp到這裏就要告一段落了,我很高興,弟弟從開始到現在非常非常的愛姐姐,他是我心目中的滿分弟弟!希望他們能夠狠狠幸福!番外視情況會補充一些甜蜜日常~(也許不會……

再次感謝大家在更新期間對我們仨的支持和包容,愛大家!感恩!

本章評論發紅包~!

由衷地: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