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十一月, 秋意愈發濃厚。

要下雨了,天色灰灰的,雲層壓得很低。

工作日的正午, 蕭瑟灰白的街景在車窗外飛速倒退。

黑色的SUV像一頭狂躁的獵豹,飛馳在一條條街道。

封閉的車廂裏, 薄荷煙草的氣味被沉鬱的氣氛一悶, 變得黏滯而厚重。

言真的聲音和臉交錯著在眼前閃過。

七個小時之前, 她還陷在純白的枕頭裏,在他身下, 黑發鋪麵,將她眼中的迷離沉醉半遮半掩出動人的嫵媚多情。

他被引誘得幾乎不可自拔地淪陷,他甚至想, 他可以就這樣原諒她過去五年的視而不見了。

他也不想這麽快就認輸。可麵對言真,他又幾時贏過?

既然都是要敗給她, 那隻要她願意說哪怕一句,隻要她開口,他就會留下來。

可她沒有。

她不僅沒有, 甚至在這短短七個小時之後就出現在另一個男人身邊。

電話裏談懌溫潤的嗓音令人作嘔,隻要一想到那張裝模作樣的臉會對言真露出怎樣惡心的微笑, 他就控製不住將車速提得更快。

‘你聽見了, 我們還有事……’

她竟然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將他排除在“我們”之外, 她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難道這些天不分晝夜的赤誠相對都是假的嗎?!

還是說她已經不在乎跟她赤誠相對的是誰?

該死!

他竟然從沒想過她會被其他人占據!

過去、現在!她怎麽可以對另一個人露出那種溫柔繾綣的模樣!

無邊的妒火驟然燃至頂點, 跟著轟一聲炸開。

真皮方向盤在他手中無處可逃,言執眉眼森冷,陰沉到了極致。

前方即將進入高速, 最後一個路口, 他猛打方向盤, 刹車片與地麵摩擦出了一聲長鳴——甩尾調頭!

她敢這樣做,他就弄死她!

*

言真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說她忘了自己的酒品。

盡管隻喝了三分之一瓶紅酒,但會議的前半段她有多認真,後半段她就走神得有多離譜。

兩個小時的作品會,言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放空的,等Anna發現她臉色不對的時候,她已經飄飄然到隻要站起來就覺得自己要飛了。

Anna古怪地看著她,“Y你還好嗎?你看起來……好像怪怪的。”

“嗯?是嗎,我還好啊。”

言真麵色如常,甚至對答如流。

談懌聞聲從提案裏抬起頭,見她清醒的神色中透著股隱隱約約的抽離,心道,壞了。

進入尾聲的會議被暫時叫停,談懌扶著言真到畫室休息,但言真這會兒不想聞見油彩的味道,擺擺手說自己打個車先回酒店。

談懌為難了一下,“還能堅持嗎?可以的話等會議結束我送你回去,你這樣……我實在不放心你一個人。”

言真笑笑,“沒事,我可以的。”

她臉上泛出酡紅,讓原本冷清白皙的皮膚因這點顏色變得柔軟起來。

談懌心頭微動,轉臉對Anna道:“會議結束了。”

Anna領會了他的意思,立刻出去安排車輛。

從工作室到酒店一路大概半個小時。

談懌與言真並排坐在後座,言真歪著臉靠在他肩上,似睡非睡。

談懌鼻息間是從她身上飄來的淡淡細微的酒氣,他覺得自己似乎也有些微醺了。本來拿出手機要看報告的,現下也罷了。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使肩膀的高度盡可能讓她感覺舒適。

車子平穩的行駛,兩人一時無話。

過了一會兒,談懌以為言真已經睡著了,手指在機身上敲了敲,才要將手機反轉過來,身旁的女人忽然出聲。

“這是你第一次主動放下工作吧。”

談懌手腕微頓,手機繼續扣在膝上,他溫聲答:“不是第一次。不過,能讓我主動這樣做的人,確實不多。”

“那我應該感到很榮幸?”

“應該。”

他話音落下,肩上一輕,言真抬頭看著他,半晌才道:“你倒是不客氣。”

談懌笑,“事實如此。”

言真往旁邊坐了坐,舒了一口長氣,神情卻並沒見什麽變化,“但你不會總是如此。”

談懌想了想,承認:“對工作費心總能得到些回報,即便沒有回報,它也不會主動背叛你。對別的事,就不太一定了。”

言真頭次聽見他說這種接近真心的話,不由好奇:“你被背叛過?”

她大約是想聽故事,可惜他沒有。談懌遺憾地搖了搖頭:“還沒有。”

言真有些失望,但也不意外,點點頭,“也是。你把自己保護得很好。”說完,她也不再問什麽,靠向另一側的車窗,兩人之間的距離頓時拉開了一大段。

她這會兒倒不像是醉了,談懌見她望著窗外出神,他斂了笑意,沉聲說:“我以為我們是一種人。”

自我,冷漠。

視個人利益高於一切。

言真微頓,收回視線看他,半晌,她說:“是的,以前我們是一樣的。”現在不是了。但具體什麽時候不是的,她也不太清楚。

談懌見她臉色不好,有些憂心地握了握她的手:“很難受嗎?再堅持一會兒,就快到了。”

太陽穴隱隱發脹,言真閉了閉眼睛,從他手中抽回來,探了探額上的溫度,略燙。

談懌給Anna撥了個電話,讓她叫個私人醫生到酒店去待命。

言真想說沒有這麽誇張,但她張了張嘴,突然懶得出聲。

私人醫生的話題之後,談懌緊接著開始交代關於剛才會議的後續注意事項。

他真是個工作狂。

搖搖頭,言真將額角貼在車窗上,感受著舒適的冰涼。

很快到了酒店,談懌攙扶著言真下車,進了大廳,等電梯的時候,他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似乎又有電話來了,言真感覺到他口袋裏傳來震動。

她強撐著離開他身邊,自己扶著電梯牆,對他說:“你去忙吧,我自己上去。”

談懌似乎有些猶豫,“我送你到房間。”

言真搖頭,“不用了,沒幾步路,出了電梯就到了。”

談懌皺了下眉頭。

言真接著道:“私人醫生也取消好了,我隻是困了,睡一覺就會好。我可不想一會兒睡著了又被敲門聲吵醒。”

她語氣輕鬆,好像真的沒事。

電梯這時來了,言真獨自走進去,按了樓層,唇角勉力牽出一絲弧度,“我先上去了,拜。”

談懌心頭有種奇怪的預感,說不清那是什麽,他想自己是應該跟她上去的,可腳莫名被釘在地上。他隻能對她叮囑:“那你好好休息,我忙完過來找你。”

“嗯。”

電梯門緩緩合上,金燦燦的狹窄空間裏,終於隻剩言真一個人。

笑容垮塌,她疲憊地靠向一旁。

電梯直達27樓。

門打開,休憩了片刻的言真走出電梯時仍覺有些頭重腳輕。

她低眼在包裏摸索房卡,餘光冷不丁瞥見一截黑色的褲管停在走廊裏,她往旁邊讓了讓,想要繞過去,交錯而過時,她嗅到一股冷澀的薄荷煙草味道。

混沌的大腦反應了一瞬,手臂驀地被人抓住,譏誚的男聲留住了她。

“約完會了?大藝術家。”

言真眼睫顫了顫,抬起來。

牆邊的年輕男人麵色陰沉,冷漠的黑眸映出言真呆滯的臉,眉間倏爾一緊。“怎麽,昨晚應付完我,今天緊接著跟另一個約會,吃不消了?”

他尖銳的譏諷語氣真是難聽。

言真看了他一會兒,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輕道:“不管你是要吵架還是做什麽別的,我現在都沒功夫陪你,麻煩你離開。”

言執皺眉,注意到她慘白的臉色,他眼中那些妒恨轉瞬就消失不見了,手中力道不自覺放鬆,仿佛沒聽見她的後半句,他壓抑著聲量問:“你怎麽了。”

言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頭頂上的人微微俯下身來打量她,眼前光線變暗,一股莫名的酸澀突然從喉間竄了上來。

她叫他名字:“言執。”

她臉色太差了,被走廊裏的光一照,虛弱得好像隨時會暈倒。

他眉頭擰得更緊:“嗯?”

言真張張嘴,聲音發不太出來,幹脆往他懷裏一靠,低聲道:“我好像生病了。”

懷裏的女人氣若遊絲的聲調似委屈似撒嬌,她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交給了他。

言執黑眸微怔,隨即急速下墜,直至深不可見的某處。

他眉間一凜,彎腰將她打橫抱起。

*

言真很少生病。

從之前到現在都是。

每每感冒發燒,她都會變得很脆弱。會忍不住要在外婆懷裏撒嬌,讓她煮甜滋滋的醪糟湯圓給她,熱騰騰一碗下肚,出一身汗再睡一覺,第二天就好了。

後來外婆去世,沒人再給她煮醪糟湯圓,言真也沒再怎麽生過病,即便病了,也硬咬著牙過兩天就好了。

記憶裏最後一次生病,是幾年前言忠突然去世,他留下了爛攤子一堆,其中包括言執。言真必須自己處理一切,還要看起來遊刃有餘。

可人有極限,盡管她已經撐了許久,但到了最後,無論她怎麽咬牙都睜不開眼了。

她缺席了葬禮,被大姑罵到狗血淋頭。

她想,隨便罵吧,反正她也不在意。

言執這時候到了家裏,她以為他是來添亂的,但他給她煮了三鮮麵,也是熱騰騰的。

言真還記得那碗麵的味道,她吃人嘴短,隻得留他過周末。這本應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誰知卻反被他照顧了兩天。

那兩天言真燒得昏昏沉沉,意識斷斷續續的,他來喂她喝水吃藥的時候,她其實知道他不是外婆,可她實在撐不住了,想,既然他還想住在這裏的,應該不會介意這時候讓她靠一靠。

那是言真第一次在一個陌生人麵前展露自己的脆弱。

她跟他說,外婆,我好難受。

再然後,他們分開。

在異國求學生活五年,言真奇跡般的沒犯任何頭疼腦熱,她有時懷疑自己這樣是不是不太正常,但體檢報告又顯示她身體確實沒什麽大礙。

直到現在,言執抱著她進了房間,動作溫柔小心地把她放到**,幹燥的掌心探了探她額頭上的溫度,好看的眉眼皺起來,低聲說:“你發燒了。”

言真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不生病的原因。

是不敢啊。

她鼻間酸澀,眼眶又幹又痛,閉了閉眼,側過臉去,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他黑眸微斂,生硬地問:“怎麽搞成這樣?那男的呢,他沒送你回來?”

他態度很差,言真不想理他。

言執看見她唇角緊抿,透出些微冷意,他皺了皺眉。

五分鍾前他還在對這個女人恨之入骨,但此刻麵對她的虛弱,他心頭隻剩悶痛,連手指拂過她臉頰的時候都不忍太重。

房間裏沒有任何藥品和輔助工具,言執打電話到前台讓人送了兩床被子和一桶冰塊,外帶一支體溫計。

再回頭看**的女人,卻見她也正定定地看著他。

她躺在**,厚重的被子壓著她,消瘦單薄得像一張蒼白的宣紙,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掉。

心又痛一下,言執抬腳回到床邊,“怎麽,還有哪裏不舒服?”

他居高臨下地看她,言真從被子裏探出手,以為她是需要什麽,他下意識伸手接住她,聲音是自己都沒意識到緊張和關切,“要喝水嗎?我去給你拿。”

言真搖搖頭,反手握住他,拉了拉。

他微怔,會意地俯身下去,她過高的體溫伴隨著一點點酒香進入他的鼻息。

言執眸光微動。

言真說:“你抱抱我吧。”

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說什麽?”

言真將他拉到床邊坐下,又重複一遍,“我說,言執,你抱抱我吧。”

下雨了,高樓外雨雲嫋嫋,淅淅瀝瀝的雨珠打在房間的大窗戶上。臨近傍晚,天色昏沉,雲雨之間已經有光亮了起來。

言真偎進他的懷裏,側臉靠在他肩上,感覺到他肢體的僵硬,她勾了勾唇角,問他:“怎麽,我這樣讓你很不適應?你前幾個晚上可沒這麽不自然。”

她玩笑的話音落下,腰後手臂一緊。

言執喉間滾了滾,“你醉了。”

言真並不否認:“嗯,我醉了,還病了。你看得出我現在很難受吧。”

“嗯。”看得出來,所以他不想會錯意。

脆弱的言真與冷靜的言真,她們說相反的話,做不同的事,他分不出哪一個時刻言真才是真實的。

他在判斷。

他這樣謹慎,言真微微歎息,下巴在他外套上蹭了蹭,“你就這麽恨我。”

他扶在她後背的手一僵。

言真緩緩從他懷裏退出來,酒意混合著高熱在她眼尾染出一些異樣的微紅,褐色的眼眸裏濕潤透亮,她定定看著他,聲音很輕,是少見的柔軟,“可我很想你。”

言執猛地一頓,濃霧在他黑眸中翻湧。

她抬手撫過他眉間的褶皺,在他不可思議的眼神中傾身過去,吻了吻他的唇角,眼角笑意略苦,“先別恨我吧,至少現在別。”

門鈴聲同她的尾音同時響起。

是服務生來送言執剛才要的東西。

言真望了望門外,視線再收回來,短短一個瞬間,她眼中的苦澀感消失,她伸手拉過被子,身子微微後仰,準備躺回去。

“去開門吧……”

言執驀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眉間陰沉可怖:“你什麽意思?”

他麵色突然變得凝重,漆黑的眼瞳裏裝滿了言真蒼白的臉。

對上他的視線,言真微頓,眼睫忽閃一下,她說:“沒什麽意思,你先去開門,等會再說……”

“我不要!”他激動地從床邊站起來,全然不顧門鈴聲重複響起,他大聲質問:“言真、你憑什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耍我?你把我當什麽?!”

言真太陽穴下隱隱作痛,他突來的脾氣好沒道理,她亦冷然看著他,“我什麽時候耍你了?你要吵架是不是?好啊,那我們就來說清楚,你一再控訴我玩弄你的感情,但我……唔!”

她未說完,言執用力捧起她的臉與脖頸,狠狠地吻了下去——

霎時間,門鈴停止了,雨聲消失,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言真怔然兩秒,回過神來抵住他的肩膀想要推開,可嗚咽聲怎麽都逃不出他的唇齒。

他幾乎要將她從**整個拔起來,言真隻得拚命地仰頭,這還不夠,他咬她的唇瓣,逼迫她張開嘴,長舌靈活地掃進來,一路攻城略地,直將她身體裏所有的氧氣都抽空了還不肯罷休。

她近乎窒息地癱軟在他臂彎裏,扣在他腕間的五指本能地胡亂掙紮,感覺到自己已經撐不住了,她隻得狠下心用力抓下去。

“言執……!”

他終於停下來,卻仍然沒有放開她。

言真不得已仰著頭顱在他雙手之間大口呼吸,眼神中未見絲毫慌亂。她鎮定得讓他懷疑自己。

言執近乎癡狂地盯著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神情,眼中露出的神色似痛苦似狂喜。

那片沉寂的黑色海麵終於再度卷起了風暴。

他啞聲道:“我不管你現在到底清不清醒,你說了想我,就不能再後悔。”

雨點一般密集的親吻落在她的發梢,言執咬著她被曖昧染紅的耳尖,一字一字灌進她的身體:

“我說過要你愛我。

“言真,你隻能愛我。”

……

作者有話說:

見麵前——我要弄死她!

見麵後——姐姐怎麽了姐姐別嚇我我不能沒有姐姐……

這好家夥口是心非兩麵派被你玩得透透的~

Ps:通知一個有點悲傷又有點開心的消息:這文快完結了…嗯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