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夢一睜眼, 就看到了陰複盡仇恨的麵容。
她腦子短暫宕機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延續上次的夢境——姑且稱之為夢境吧。
陰複盡雖然眼中恨意滔天, 身上黑氣繚繞，眼神卻仍保有一絲清明。
他啞聲道：“看在你陪我那麽久的份上, 我不對你動手。”
清夢心頭一跳，想到了自己曾做過的夢，想到了夢裏曾聽到過的縹緲聲音，原來……那些話是他說的麽？
陰複盡手執鎖鏈, 鎖鏈尾端拖在地上，發出刺耳噪音。
他古怪地笑了一下，道：“但是其餘的, 一個都跑不了。”
清夢想阻止他，卻不知道如何才能阻止他。
在至親慘死的痛苦麵前, 任何言語都是無力的。
在秋是在這時趕到的，她的身後跟著孟章。
“……”在秋皺著眉看著陰複盡，似乎也不太能接受那個總是隨性溫和的青年變成了現在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你來了啊, 麒麟神女。”陰複盡看著她，說, 他的目光緩緩移到孟章身上, 眼神嘲諷，“天之四靈怎麽隻有青龍神君來了，玄武呢？不敢來見我麽！”
說到最後一句時, 他身上的魔氣和邪氣暴漲, 讓在場的神仙都感覺到了生理不適。
孟章沉聲道：“我們足以對付你。”
陰複盡卻笑了：“當然, 仙界最厲害的在秋上神和青龍神君當然可以對付我一個無名小卒, 但是……”
他笑得有些滲人：“但是啊, 我可不是毫無準備！”
他雙臂揚起，鎖鏈呼啦甩出，所經過的地方都裂開了寸許長的裂隙。
源源不斷的、滾滾的黑氣從裂隙中湧出，因為速度過快，甚至發出了風的嗚咽聲。
在秋眼神一凝，厲聲道：“你這是在玩火自焚！你以為你空間術法修的好便能肆無忌憚了麽？！你把這些邪物從域外招來，最後一定會被它們反噬！”
陰複盡卻無所謂地道：“反正我孤家寡人一個，死便死吧，沒什麽大不了的。”
清夢痛心疾首：“你可以去找你妹妹的轉世啊！”
陰複盡卻反問她：“哦？你真的覺得轉世的還能是當初的那個人？那我問你，你覺得江居台和江南生是一個人麽？”
清夢卡殼。
陰複盡笑了：“你看，你自己都不覺得這是一個人。”
清夢理順思維，反駁道：“但他們是同一個靈魂，和居台相處的時候，我能找回和阿生相處的熟悉感。殼子再怎麽變，靈魂總是不變的，刻在靈魂深處的本性是不會變的。”
陰複盡臉上流露出一絲厭倦之色，重新揮動鎖鏈，淡聲道：“但對我來說，死了便是死了，轉世的再也不會是原來那個人，不論她們是不是擁有同一個靈魂。”
他臉上的紋路顏色越發深，身上的煞氣也越來越重，嘶聲道：“今日，我要讓所有欺她辱她的所有人付出代價！”
在秋把清夢擋在身後，傳音道：“他已經神誌不清了，等會兒你離遠一點，我和孟章拖住他，你趕緊把監兵和陵光叫過來，他弄出來的這些裂隙，要趁早處理掉。”
清夢擔憂地道：“可……”
在秋急促道：“我和孟章能擋得住，你快去，記得，暫時不要喊執明，萬一陰複盡見了執明後暴走，那場麵會有點難控製。”
清夢看了眼自己現在的身體，第一次這麽難過憤怒自己現在為什麽還沒有成年，如果成年了，她就會強大很多，能留在這裏幫姐姐，而不是隻能喊人跑腿。
她知道自己再留在這裏也沒什麽用，幹脆轉身跑了。
陰複盡雖然失了大半理智，但還記得自己許下的承諾，說了不對清夢動手，就真的沒有動手，目視她離開，卻沒有阻攔。
在秋踏出一步，沉聲道：“你的對手是我！”
她的掌心出現一把泛著金光的細長的劍，如果清夢還在，她一定能認出這把劍。
這是水月劍。
……
等清夢回來時，陰複盡正被在秋和孟章打的節節敗退。
他雖然邪氣入體，實力大增，但在秋素來有“仙界女戰神”之稱，實力強勁，加上還有善戰的青龍和她一起並肩作戰，所向披靡。
但陰複盡雖然渾身是傷，但嘴角一直噙著笑。
這笑讓在秋心頭不安。
她對著孟章使了一個眼色，決定速戰速決。
也就是在這時，陰複盡突然暴動！
他周身的鎖鏈突然迎風暴漲，寬度與長度都激增，長鞭般甩出，圍繞著他上下波動，仿佛一個巨型囚籠。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在秋等人根本來不及阻攔。
囚籠成型後，仙界突然劇烈動**起來，各處的仙氣都劇烈流動起來，空中裂開了一道道巨大的黑縫，無數黑氣從裏麵湧出，張牙舞爪地撲向正在和妖魔激戰的諸仙。
諸仙躲閃不及，許多都被黑氣纏身，然後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被殺紅眼的妖魔撲上來分食。
清夢剛回來便麵臨如此劇變，雖然已經做了防備，但是仍然被衝得一個踉蹌，恰巧她身邊就有一個巨大裂隙，毫不猶豫地朝著她卷了過去！
還好監兵拉了她一把。
饒是如此，清夢也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站都站不穩，哪怕扶著監兵，眼前也天旋地轉，站都站不穩。
她自知現在緊要關頭，不能拖後腿，強行動用時間之力，讓自己的狀態勉強回複，然後推了監兵一把，道：“快去吧，阿姊還在等著。”
看到監兵擔憂的視線，她笑了笑，道：“我沒事，隻是剛剛有點被衝擊到了，真的，我沒事，你快去吧。”
監兵便塞給她一把符紙——他閑來無事時最喜歡搗鼓符紙，道：“這些是護身符，能抗攻擊，遇到來找你麻煩的，直接用。”
清夢順從接過，對著他點了點頭，然後目送監兵匆匆離去，默不作聲地咽下湧到喉口的血腥味。
負麵狀態無法被長久壓製，清夢想要在這有限的時間裏做些什麽，她看向在秋，想看看能為她做什麽。
在秋已是渾身血汙，她離陰複盡最近，周身所出現的裂隙最多，幾乎被全方位包圍，受到了極為嚴重的衝擊，二者聯攻之下，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不輕的傷。
她啐了口血沫，抹掉唇角的血跡，凶狠地看向陰複盡，聲音沙啞：“還有什麽底牌，也都亮出來吧，我奉陪到底！”
孟章一看便知她是打上頭了，畢竟年輕。
他拉住在秋，傳音道：“不要再等了，直接解決他。”
在秋被他一拉，脫韁的理智回來了些，道；“也是。”
身邊突然出現兩個人，正是監兵和陵光。
孟章沉聲道：“你們來得正好，我們一起斬殺陰複盡！”
陰複盡渾身都是血，從他身上流出的鮮血在地上逶迤一地，仿佛怎麽也流不完。
他卻不以為意，龐大的失血量隻是讓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他再次揚起雙臂，輕聲道：“砰。”
瞬間，整個仙界寸寸龜裂，靈氣無頭蒼蠅般亂轉亂湧，地麵列出道道裂紋。
數不清的黑氣從這些裂縫中湧出，殘忍地撞擊著，讓裂縫更多更大。
陰複盡的臉色已經很不好了，他烏黑的長發已經變得雪白，整個人已經是油盡燈枯之相，但他仍然在笑。
他從來的時候就一直在笑，一直是看透紅塵的、無畏生死的笑。
“都去陪她吧。”他輕聲道。
他的目光轉到不遠處的清夢身上，明明薄唇沒動，清夢卻聽到了他的聲音。
“既然要分別了，那就送你一個禮物吧，算是我的補償。”
“我這個人，沒什麽別的擅長的，就是空間一類的術法學得好，送你一個臨別小贈禮，誰也不虧欠誰。等時候到了，你就自行去把缺少的那一份靈神找回來吧。”
“再見了，小神女。”
話音剛落，他身上血肉如水融化般迅速溶解，很快，眾人麵前就隻剩下一具烏黑的骷髏。
骷髏眼冒邪氣，再也不見陰複盡的任何特征。
清夢知道，這不是他，這隻是借他身體煉化的邪物。
她捂住嘴，淚大滴大滴往下湧落。
她以前曾與他簡單提過自己還未誕生時，曾被魔氣與混沌邪氣衝撞過，導致靈神天生不穩，沒想到他竟一直記著，在邪氣衝撞自己後，一眼就看出自己頭暈目眩是因為被空間黑洞卷走了一點靈神。
然後……送了這個足以讓她刻骨銘心的臨別贈禮。
其實他們本來是可以一直做朋友的。
在秋緊盯著這個邪物，警惕心提到了最高。
執明就是在這時趕到的。
孟章與他對視一眼，在他眼中看到了堅定的信念。
他看向監兵，看向陵光，在他們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無畏。
孟章欣慰地笑了，拍了拍在秋的肩，道：“我過去老管著你，是我太過嚴苛，所幸你平安健康地長大了。以後，你要和在水好好的，要照顧好自己。”
他緩慢地用空著的那隻手插.進胸腔，掏出了一個沾著心頭血的光團，然後費力地把它化為一枚漂亮的戒指，遞給在秋，道：“我知道你喜歡凡間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所以這些年一直有幫你留意著……都在裏麵了。”
在秋握著戒指的手在發顫，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瘋了！你把你的芥子空間生剖給我，你不要命了！”
孟章卻笑著輕聲道：“反正以後也用不上了。”
在秋反手握住他的另一隻手，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嗓音嘶啞：“你要做什麽？！”
孟章緩慢卻堅定地一點一點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嚴肅的臉上罕見地帶著柔和的笑意，輕聲道：“履行我們的職責。”
他身軀漸漸化為原型，身軀龐大修長的青龍出現在崩潰得不成樣子的空中，偉岸如昔。
“守衛天地，守護百姓，是我們生來便背負的責任。”
在他化為原型的刹那，監兵、陵光、執明紛紛化為原型！
天之四靈以身軀為鎖，把附在陰複盡枯骨上的邪物牢牢束縛住，因為邪物力量強大而特殊，他們沒辦法短時間內把它淨化完，隻能帶著它往荒無人煙的山間墜去，狠狠砸落到深黑的地底之下。
四靈原地開辟了一個秘境，把邪物首領困在裏麵，用自己的仙靈之氣耗著它身上的邪氣，日日遭受邪氣噬身的痛苦，以身為鎖，以靈為鏈，讓邪物首領無法再作惡。
他們在漆黑無人的地底站了千千萬萬年，熬到靈神潰散，身化白骨，與邪物同歸於盡。
在秋握著戒指，隻是隨便掃了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那份。
她的那份占據了芥子空間的絕大部分空間，從華美的衣裳到華麗的首飾，到各種各樣亮晶晶的珠寶，應有盡有，全部是她喜歡的式樣。
這麽多，堆成了小山包，幾乎把青龍的芥子空間占滿了，不知道收集了多少年。
在秋眼眶中湧出熱淚，握緊戒指，顫抖著套在手指上，看著青龍墜落的方向，眼淚砸在戒指上，輕聲道：“可是我們雙色麒麟，生來就是要補天的，我……沒有以後了。”
和在水不一樣，她生來便健康平安，靈神穩固，記憶也沒有缺損，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誕生。
她知道以後天地會有一場大劫難，如果不及時修補天地，任由邪氣肆虐，蒼瀾大陸將變成鬼蜮。
她看向清夢的方向，踉蹌著過去，抱住了她。
清夢想到後世的那些說書故事，預感到了她要做什麽，哭著搖頭：“不要，阿姊不要，不要，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是不是？！”
在秋溫柔地替她抹去眼淚，溫和地道：“總有這麽一天的。但是你要好好活著，萬年後會有新的轉機，也許你能度過生死危機。”
清夢握住她的手，猛烈搖頭，聲音哽咽：“那讓我來，讓我來。”
在秋撫摸著她的臉龐，眼神慈和：“你還沒成年呢，哪有讓沒成年的妹妹頂上，自己卻獨立身外的。”
她掌心亮起金光，清夢立刻警覺起來：“不！你不要束縛我！我要和你共進退！”
但她現在沒辦法擰過成年巔峰期的在秋，還是被她強硬地變回原型，拿出蛋殼，把她封進了蛋殼裏。
“乖，聽話。”她說，然後腳步漸行漸遠。
清夢努力撐著蛋殼，不讓它那麽快合上，試圖掙紮著出來，卻徒勞無功，隻能看著那抹楓紅裙擺越離越遠。
在秋走過的地方，拖了一條長長血痕。
她那麽愛幹淨，那麽愛美，曾經身上有一點點灰塵都要忙不迭清理幹淨，但臨到生命終了，卻滿身血汙。
她周身金光大放，雙臂平舉，身軀漸漸拉長，額上出現雙角。
金色麒麟立於天地之間，氣勢浩然，朝天怒吼，皮毛、鱗片、血肉漸漸脫落，往那些黑色裂隙處湧去。
她用血肉把大地上那些裂隙全部補上了，一條不剩。
但天空上的……按理來說，應當是清夢來補的，但清夢被在秋封住了，沒法兒出來。
在秋把靈神分割開來，化成細碎光點往天空中的裂隙飄去，把它們堵住了。
她沒有血肉能來補天了，隻能用靈神來堵上，拖延著，希望可以為最愛的妹妹多掙一些生機。
她測算到萬年後會有天生功德骨的聖人出世，也許那就是她的機運。
萬裏仙宮坍如沙，千裏裂隙一朝補。
立於虛空的麒麟漸漸化為光點消散，魂飛魄散，連來生都沒有。
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清夢的生日在秋分，在秋的生日也是秋分。
在秋隕落的這天，人間恰巧是秋分，她誕生於這天，消散於這天。
在秋不在冬，她再也沒能等到冬天。
她身靈俱散，換最愛的人不落紅塵。
作者有話說：
*：宋·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
寫這章的時候寫哭了嗚嗚嗚T-T，在我心裏她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Tw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