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這是高軍華家門前樺樹,左側不遠處,就是高軍華家的屋脊,屋脊以下已經全被湍急的洪水淹沒了。

狂風夾著暴雨,穿透樹葉,斜打在他瘦弱的手臂和臉上,他雙手雙腳緊緊地抱著粗大的樹幹,不住地哭喊,恐懼讓他忘記了悲傷和疲累,他隻有緊緊地抱住才不會被洪水衝走,才能活下去。

一切來的太突然了。

幾個小時以前,6歲的秦萬東和4歲弟弟秦亞東還在裏屋的破爛板床上,伴著雨聲做著美夢,父親秦海岩和母親田文君就睡在前屋,忽然,一陣熟悉而又恐懼的呼喊聲將他驚醒,“決堤啦!發洪水啦!快起來呀!快起來呀!”他聽出來這個沙啞的呼喊聲是他們澎湖村三組的隊長方誌道的聲音。

他在漆黑之中從床上坐了起來,弟弟也醒了,哭著要媽媽。母親提著煤油燈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有水聲,屋子裏全是水,已經快淹到床沿了,“萬東,快帶上弟弟,趕緊出來!”

秦萬東牽著因恐懼而哭泣的弟弟,帶他淌入冰冷的水中,水淹到秦萬東的腰部,再看弟弟,胸部以下全被淹沒了,他一步一步地朝母親走去,母親將煤油燈交給他,一把將水中的弟弟抱起,“跟著我,去找你爸爸!”

秦萬東走出房間,看到父親秦海岩正站在門口,等著他們,水淹過了他的膝蓋,“快過來,水越來越大了,我們得趕緊上楊柳坡!”秦萬東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屋外的水不斷地向屋子裏湧。

他走到秦海岩跟前,秦海岩一把抱起他,對身後抱著弟弟的母親說道:“文君,你抱著亞東,跟著我!”

秦海岩抱著秦萬東在湍急的洪水中,迎著猛烈的狂風暴雨艱難地向前走。他在父親的肩上,提著玻璃罩著的煤油燈,看著母親田文君抱著弟弟跟在後麵。

一家人在與洪水賽跑。

隊長的聲音離他們越來越遠,哭喊聲從他們四周不斷傳來,那是村民帶著自己的孩子逃跑的聲音,夜太黑,雨太大了,他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卻看不到他們。

洪水越來越洶湧,已經淹到父親的腰部,秦萬東的腿泡在水裏,母親抱著弟弟,在後麵,離他們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煤油燈照射的範圍。“爸爸,停下,停下,媽媽和弟弟不見了!”

父親停下來,轉過身來,焦急地喊道:“文君!文君!”秦萬東哭著跟著喊道:“媽媽!弟弟!”

無人應答。

父親將他抱到胡傑家石頭壘起的豬圈圍欄上,“萬東,在這裏等我,我去找媽媽和弟弟,你不要亂跑,等我回來!”

秦萬東提著忽閃忽閃的煤油燈,站在圍欄上,哭著點了點頭,父親喊著母親的名字逆著洪水向上遊走去,不一會也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中。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秦萬東看著爸爸、媽媽和弟弟的方向,什麽也沒有看到,視野所及之處成了一片澤國,轟的一聲,他看到楊文全家的房子被水流衝倒了。秦萬東越來越害怕,不斷地哭喊,“爸爸,你在哪?媽媽!弟弟!”

他不知喊了多久,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水位越來越高,即使站在圍欄上也已經淹到他的膝蓋,煤油燈的燈火搖著搖著熄滅了,周圍隻剩下一片漆黑。

一道閃電,伴著雷聲,仿佛天空將被撕裂,他害怕極了,在狂風暴雨中不斷地哭喊,水位不斷地上漲,沒過了他的腰部,衝擊力也越來越強,他開始站立不穩,用手狠狠地抓著豬圈的棚頂,他害怕極了。他不敢離開,他要等爸爸媽媽和弟弟。

突然一陣洶湧的洪峰掀翻了豬圈的棚頂,秦萬東整個身子飄進了洪流裏,完全沒有準備,他嗆了一口水,又被洪水拉了下去,洪流將他的身體肆意地撕扯,他在水中不斷地翻滾,他試圖用腳尋找地麵,可是什麽也沒踩到,隻有水,仿佛深不見底,他覺得自己快完蛋了,他要被淹死了,木柴、石頭、板凳、油布……這些東西不斷地撞擊著他的身體,他快憋不住了,他想換氣,可是水流的衝擊力讓他的身體不聽使喚,他大力吸了一口氣,一口渾濁的水同時湧進他的鼻腔和口腔,他無法呼吸。我死定了,他想。

又是一陣波濤,他的身體翻滾了一下,頭從水裏探了出來,他睜開眼,一片漆黑,他用力呼吸,水流了肺裏,還沒來得及咳嗽,洪流又將他拉了下去,又是一陣閃電劃過,水裏亮了一下,水麵上有東西,他伸手向上亂抓,是一根樹木,從他的頭上飄過,他摸到了粗糙的樹皮,他要抓住它,他雙腳亂蹬,用盡全力,身體離水麵越來越近了,他的頭撞在了樹木上,好疼,他沒在意,從水下一把抱住樹木,不行,這樣還是會淹死,他放開右手,雙手搭在樹木上,頭探了出來,不停地咳嗽。

樹木向前漂流的速度太快了,樹木與樹擦肩而過的瞬間,將他幾乎撞擊得昏了過去,他拚命地抓著樹木,樹木在水麵上不斷地翻滾,他快抓不住了。又一道閃電劃過,他看到前麵有棵樹,樹木即將與它擦肩而過,他將再次受到撞擊,他放開樹木,在自己身體即將撞到樹的瞬間,他抱住樹幹,他抱住了,緊緊地抱住了這棵粗大的樹幹,當閃電再次劃過的時候,他認得這是高軍華家門口的樺樹。

隨洪流漂流的雜物,不斷地撞擊他的身體,他不知道在這棵樹上抱了多久,隻覺渾身酸麻,四肢冰冷,牙齒咯咯咯的直打顫,他想向上爬,爬到上麵的樹杈上,這樣就能坐著了,但是體力隻能夠支撐自己不被洪水衝走,他想爸爸媽媽和弟弟,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裏。想著想著就哭了,哭了好,哭可以讓他更加的有力氣,但是想多了,眼淚就沒有了,隻剩下恐懼和寒冷。他的眼皮慢慢地下沉,手突然鬆了一下,又立刻抓緊,他太累了,想睡覺,但是不敢睡,一睡著,手就鬆了。

風依舊很大,雨一直沒停,他拚命的堅持著,堅持著。東方開始泛白。

在震耳欲聾的水流聲和暴雨聲中,他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呼喊,聲音越來越近,是誰?

“有人嗎?有人嗎?”是個成年男子的聲音。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聽到人的聲音,他大聲哭喊道,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你不要動,我過去救你!”在黑暗中他聽到這個聲音對他說。

他轉過頭去,接著清晨微弱的光線,看到一個人穿著救生衣,逆著水流,朝他遊了過來。

“你不要怕,我是武警戰士,我們接到緊急命令,是來營救你們的,你的家人呢?”對方聲音洪亮有力,夾雜著一些秦萬東不太熟悉的口音。

“他們不見了。”秦萬東哭著說道。

那人將他從樹上抱下來,“來,把救生衣穿上,爬到我的背上來!我帶你去個安全的地方!”

他在這個人的幫助下,換上了救生衣,然後趴在這個人的背上,抱著他的脖子,他們順著水流向下遊遊去。

大概遊了十多分鍾,秦萬東看到前麵一個青瓦屋頂上兩個小孩蜷縮著身子緊緊地挨著。

他把秦萬東送上屋頂,秦萬東看著他氣喘不已,顯然已經體力不支了,他接著說道:“你們三個都不要亂動,要相互照顧,我看看還有沒有人,很快就回來。”說完轉身迎著洪水遊去。

秦萬東走向那兩個和他一般大的小男孩,和他們一樣沿著屋脊坐了下來。他看到旁邊的一個小男孩臉色慘白,雙手抱著身子瑟瑟發抖,另一個小男孩伸出右胳膊環抱在他的肩上,像是在照顧他。

“你怎麽了?”他問凍得瑟瑟發抖的小男孩。

小男孩沒有理他,隻是不停地說:“好冷,好冷。”另一個小男孩告訴他,“他發燒了。”

秦萬東把自己身上的救生衣解下來,遞給他,說:“給他穿。”

“謝謝你,”最左邊的小男孩向他道謝,然後給中間的小男孩穿上,“你叫什麽名字?”幫小男孩穿完後,他問秦萬東。

“我叫秦萬東,”秦萬東牙齒上下磕碰著說道,“你呢?”

“我叫江懷遠,”最左邊的小男孩告訴他,然後看了看中間的小男孩,“他叫孔錫乾。”

他突然醒來,發現自己在行駛的車上,車裏隻有司機高建成和自己,剛才睡著了,做了惡夢,背後全是汗。五十多年了,他一直做著同樣的噩夢。以前,隻夢到父母和弟弟在洪水中不見了,自己就會被驚醒,現在一直夢到那兩個人,他才會醒。

自己果然是老了,這些天,晚上總是睡不著,中午

吃完飯隻要一閑下來就會在輪椅上睡著,他似乎覺得自己變成了老年癡呆。不過還好,他至少清楚,即將要赴的約會對他來講至關重要。

“我們到哪裏了?”秦萬東問司機高建成。

“您睡著了吧,我們剛過天門大橋。”司機在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微笑著說。

秦萬東聽到天門大橋四個字有些不悅起來,司機透過後視鏡仿佛察覺到了,微笑消失,趕緊將視線移到前方。

出發才二十分鍾,自己就在車上睡著了。睡著了也好,這樣就不會知道自己經過了天門橋,那座他自己捐的橋,就是在這座橋上,他失去了自己的雙腿。

年輕時的秦萬東,被迫離開舅舅的村莊,去沔陽市裏打拚,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幾何。離開的前一天夜裏,他心血**,打著手電筒去找獨自在野外居住,村裏無人敢接近的,據說晚上眼睛變得正常的溫瞎子溫德乙算命,他推開門進去,看到正在煤油燈前寫字的溫德乙轉過頭來,眼睛裏全是白色的,他嚇了一跳,忍著恐懼,將自己的來意告訴那個死人一般模樣的溫德乙,溫德乙讓他把生辰八字寫下來,又摸了摸他的手骨,告訴他,“遇水則死,遇火則生,遇木則發”。所以生在魚米之鄉的他,直到現在都不會遊泳,他一直刻意避開有水的地方。他捐了這座橋,一為積德,二為壓製這漢江之水。於是,在給這座橋取名的時候,他采用了天門橋這個建議,意為“天門中斷楚江開”。

沒想到,在水裏失去了父母和弟弟,又在這漢江之水上,失去了雙腿。侯焱那個曾經救過他命的兄弟,八年前的那個晚上,就等在他回家的路上,站在天門橋的中間,將他的車攔了下來,當他看到他亮出刀子的時候,以為自己要死了,沒想到,他隻是抓住了自己的腳,挑斷了他的腳筋。

他讓侯焱做了八年牢,卻並不怎麽恨他,因為他的這條命可以說是侯焱給他的,他完全有理由拿回去,但他沒有,秦萬東知道侯焱為什麽這麽對他,他覺得這是報應,遲早是要償還的。

現在,他聽說侯焱已經出獄了,開起了大貨車。他如果有經濟上的困難來找自己幫忙,說不定自己還會幫他,可是,這個人是永遠都不會向他求助的,他太了解他了。

他和侯焱是在菜市場認識的。秦萬東和同村的張澤沛來到沔陽市,身無分文,無依無靠,兩個人在買菜的集市擺起了賣解放牌鞋子的小攤,旁邊就是侯焱的水果攤,他一手熟練的削水果技巧,讓人瞠目結舌。

三人經常一起喝酒聊天,日子過得也算太平。過了一年,秦萬東仗著自己在賭博上有幾分運氣,跑到沔陽市最大的地下賭場賭博,起初小賭小贏了一些,沒過多久輸的精光,還找賭場的高利貸借了不少錢,最後全輸了出去,情急之下他在賭局中做了手腳,被人發現,當場綁了,張澤沛把地攤的貨都給了對方,被人戲謔了一番,打了出去,告訴他,如果在指定期限內還是無法還清,就把秦萬東扔到江裏。侯焱知道了他們的情況,將西瓜刀別在褲腰上,帶著張澤沛來到滿是打手的賭場要人。侯焱一連砍翻幾個人,對方見他打架凶狠,當場談判,但為了保全臉麵,隻要留下秦萬東的手指頭,這事就這麽算了,秦萬東嚇得不輕,打死不願意剁手指頭,局麵就這麽僵持著了。誰知侯焱把左手往桌子上一放,舉起西瓜刀就將自己的大拇指剁了下來,說道:“指頭你拿去,人我帶走!”

也因為這件事,賣水果的侯焱在沔陽市小有名頭,三個人就跟了一個叫宗爺的人放高利貸,也是因為一次收債鬧出了人命,三個人分道揚鑣了。後來秦萬東玩起了股票,張澤沛坐牢了,侯焱做了沔陽銀行行長江懷遠的司機,去江懷遠家的時候,和侯焱見過幾次麵,但侯焱不願意理他,就像沒有看到他一樣。

即使如此,他覺得自己現在這個身份,看到水還是謹慎些為好,就像他即將要見到的這個人一樣謹慎。

雙腿被廢後,他換了輛更加堅固的車,換掉了司機,讓張澤沛給他找了現在的司機高建成。當高建成問他對自己有什麽要求的時候,其實他想加上一句“別在不該停車的時候停車”,但最終沒有說出口。

汽車沿著漢江的公路行駛了兩個小時,在一個廢舊的鐵門前停了下來。

“董事長,我們到了。”司機高建成告訴他,然後下車從後備箱裏取出輪椅,打開車門,將秦萬東從車裏扶到輪椅上。

秦萬東抬頭看到門柱上刻著“杜家台分洪閘”六個字,生鏽的鐵門敞開著,其中一個門歪斜著,好像是壞了,野草沒過了門腳,這個分洪閘坐落在漢江的拐角處,應該從九八年大洪水後就好久沒用,也沒人管理了,秦萬東猜測。

司機推著他進去,裏麵一個人都沒有,這個閘看上去像是一個小型的水壩,水壩全是由水泥砌成了,水泥早已經過風吹日曬,變得灰黑,有的地方甚至長滿了青苔。閘頂和地麵接壤,他們上了閘頂,右手邊是一片即將幹涸的沼澤地,左邊是漢江,如果漢江的水位升高了,對下遊堤壩形成壓力,隻要凹槽裏的閘門一個個開啟,漢江的水就會湧向這片沼澤地,實現洪水分流,減小下遊堤壩的壓力。秦萬東看到拉動閘門的鐵鏈由於好久沒有用,全部生鏽了,他甚至懷疑這些鐵鏈是否還能滾動起來拉開閘門。一切靠近水的地方他都不喜歡,他不知道他約來的人為什麽選擇這個地方。

他沒有看到任何人,可能他藏在左邊的凹槽裏,他是個謹慎的人。司機推著他在平坦壩頂上前行,他逐一注意每個閘門裏的凹槽,看有沒有他的身影。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在倒數第二個凹槽裏,他終於發現一個人的背影,一個熟悉的背影,隻是有些發福了。他帶著一頂鴨舌帽,秦萬東從後麵隻能看到他的金絲眼鏡架和半個頭發灰白的後腦勺,他看到他坐在一個折疊凳上,手裏拿著魚竿,正在釣漢江水裏的魚。他仿佛是來度假的。

秦萬東揮了揮手,讓司機離開。他自己用力將輪椅向前滾動了兩圈,和他一樣麵對漢江,輪椅發出了咯吱的聲音,他知道他聽見了,卻裝作若無其事,秦萬東看著他的側臉,冷笑一聲,說道:“好久不見了,胡社長!”

他是沔陽日報的社長胡楓,秦萬東約了他好久,終於答應見麵了。

胡楓仍然紋絲不動,如同雕塑一樣,沒有理他。

“如果我不找你,你準備這輩子都躲起來不見我了嗎?”秦萬東繼續逼問。

胡楓忽然抬起手,將食指豎在嘴邊,“噓!”他示意秦萬東安靜。

秦萬東望向浮標,看到浮標動了兩下,然後就沒有動靜了。“看來你已經提前享受起了退休生活了?你倒是輕鬆!”秦萬東指責道。

“你不該來找我。”對方說道。“至少現在不行。”

“你以為我想再見到你?我不是快走投無路了,我會來找你?”秦萬東氣憤地說道,最近環境大變,盛達集團的業務開始萎縮,各方麵的環節都走不通了,讓他很是頭疼,“這些年我替你做了多少事情,我有難的時候找你幫忙,你就想一走了之?”

“替我做的?”對方笑著說道,“你覺得你現在的名聲,你現在的財富都是哪來的?是你自己掙的?沒有我,你能有現在的地位嗎?你還不知足?”胡楓語氣緩和但是句句有力地說道。

沒錯,自己之所以能成為沔陽市的“股神”,都是因為胡楓。

九十年代初,秦萬東放高利貸鬧出了人命,無所事事,開始轉行炒股票,沒想到股市凶險,碰到大跌,秦萬東被套得飯錢都沒有了,天天在營業廳裏晃蕩。有一天,碰到了前來營業廳找新聞的胡楓,兩人無意中認識了,在餐桌上,胡楓提出和秦萬東製造一個大新聞,就是把秦萬東包裝成沔陽市的股神來報道,這樣既順應了沔陽市的金融發展戰略,也能讓兩人獲得名氣和經濟利益。秦萬聽這個主意不錯,就答應了。沒想到偶像的力量是強大的,炒股有人發財了這樣的文章一見報,立刻引起了沔陽市人民的熱烈關注,秦萬東一夜之間成為沔陽市第一個靠炒股發家致富的人,他剛開始成名還有些慌張,最後發現還挺享受的,還堂而皇之的辦起了講座來高彈闊論,他真正是否賺到錢,沒人調查,也沒人知道。那一年,他當選為沔陽市的“金融之星”。後來,他們發現這個事情可以繼續發展,在這胡楓的代筆之下,秦萬東完成了一本教人炒股的書籍,從此,走上了“股神”的神壇,而胡楓

因為這件事的影響力,一路高升,做到了社長的位置。

“聽說你在加拿大的房子都買好了?”秦萬東氣憤地說道,“好,好,走的一幹二淨,留下我給你擦屁股,哼,但是你別忘了,你在加拿大買房子的錢都是誰給你的。”

“現在的沔陽市和以前的沔陽市不一樣了,你應該懂得什麽叫急流勇退。”

“你什麽意思?我現在這麽大的家業,難道你讓我放手不管?”

“新來的市委書記已經開始關注沔陽銀行倒閉案了。”秦萬東知道他指的是成喬波,秦萬東幾次想找機會接近新來的市委書記都沒有成功,私底下也派人送過禮品,都被退了回來,這個市委書記讓秦萬東很頭疼。

“你怕了?當初怎麽不說怕?現在才知道,已經太晚了。”

胡楓笑了笑,沒有回答。

“你笑什麽?我知道你不怕,如果我們兩個還能像以前一樣聯手,猛虎鬥不過地頭蛇,保證他查不到我們頭上來,而且我會讓他很快走人。”這些年來,秦萬東都聽他的,秦萬東負責出錢出力,這個人負責打通政治關節。胡楓掌握的政治資源,遠遠超過秦萬東,秦萬東所謂的聯手就是要讓他把政治資源拿出來。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一身的匪氣。我都快退休了,現在沒人願意聽我的。”對方嘲諷他,“你知道萬鴻證券裏炒股票的死了兩個人嗎?”

秦萬東有所耳聞。“聽說過,怎麽了?”

“沔陽銀行的事情,有人開始來‘討債’了。”

“你的意思是,他們是被人殺的?”秦萬東詫異地問道,他又想了想,“他們的死跟那件事有什麽關係?”

“還會再死人的,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秦萬東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意,那幾個死去的家夥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為什麽要自己小心? “不管怎麽說,現在我有困難,你必須幫我,我保證這將是最後一次,你要是不答應,你是知道後果的,我倒下了,你也跑不了,我手上掌握的證據足以讓你在牢裏度過下半輩子,現在不是你說走就能走的時候。”

秦萬東話音剛落,胡楓手裏的浮漂開始劇烈抖動,他迅速站了起來,開始瘋狂地搖動線圈收線,魚竿的前端被拉的彎曲,終於浮上水麵,是條不大不小的鯉魚,不過也夠重了。他將魚提到水桶旁邊,慢慢地將魚鉤從鯉魚的嘴裏弄出來。

“你知道嗎?”他突然說道,“在東北黑龍江,每年都有捕魚的傳統,第一條被撈起來的魚,叫做頭魚,象征著富貴,可以賣不少錢,”他邊找新的魚餌,邊說道,“不過,頭魚之所以成為昂貴的頭魚,並不是因為它有多勤奮,多努力,而是它運氣好。”他低頭串好魚餌,用小桶裏的清水洗了洗手。“這就是你成功的原因。”

秦萬東知道他什麽意思。“我是人,不是魚。”

他用紙巾擦幹手,看了看桶裏的鯉魚,“有時候作為魚,比人好,”他朝秦萬東走來,“它不會像人一樣要求的太多,”他抓住秦萬東輪椅的手把,輕輕地向前推去,“生前它是自由的,在水裏遊來遊去,不用競爭,也沒有煩惱,”秦萬東聽著他細聲細語地說道,感覺輪椅在向前緩緩地移動,很快就到水庫的邊上了,他難道想將自己推下水庫。

“你想幹什麽?”秦萬東身體向後靠,緊張地問道。

“直到它們因為誘惑而被人抓住,”離水庫越來越近了,“最後被烹成美味佳肴,供人食用,也算死得其所。”秦萬東的腳懸在水庫上麵,再往前就會掉下去,他沒有任何辦法,心砰砰直跳, “這就是魚的命運。” 忽然,輪椅停止了移動。 “但是,你終究不是魚。” 他又被拉了回來。“這是最後一次……我最後一次幫你。”秦萬東長舒一口氣。“你準備一個飯局。”說完秦萬東看著他,收拾東西離開了。

他總算是答應了。

過了一會兒,司機來了。“去金錢豹。”秦萬東上車後告訴司機。

他好久沒有去金錢豹,也有好幾天沒有見到自己的兒子秦少強了,這個讓他最不省心的兒子。他依稀記得他小時候的天真可愛,自從高中和一個叫做孫佳雨的女孩走到一起後,父子倆就產生了隔閡,他說的什麽話他都聽不進去。

他明令禁止公司的資產拿去做投資,可是秦少強卻幾次在集團會議上提起,惹得秦萬東大怒。秦萬東知道股市是什麽,就是賭場,不是誰都可以玩的。現在自己家大業大,他不願意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家業在投資上漸漸流走,即使整個沔陽城都為股票在瘋狂,他也不為所動,他知道“股神”的頭銜怎麽來的,知道炒股最終的結局。

他坐在輪椅上管不了他,讓張澤沛帶他,同時讓他監視秦少強的一舉一動,以免他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他知道他背地裏放高利貸,瞞著自己籌劃股市投資的事情,還知道他前幾天打傷了一名女子。秦萬東本想教訓他,可是自己實在太忙了,秦少強也一直住在金錢豹沒有回家。今天除了找他算這筆賬,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交代給他。秦萬東覺得秦少強對自己怎麽樣都無所謂,自己現在對他的嚴厲,全是為了他將來能繼承自己的家業,他親手創下的家業,不知道他明不明白。

另外的兩個女兒,他覺得最對不起的是大女兒,最心痛的是小女兒。大女兒在美國,八年沒有回國,他懷疑她被孔錫乾的兒子綁架了,可是每回在電話中她又告訴他說自己過得很好,聽不出有什麽異樣,他想去美國找她,她又不讓他去,他為此困惑不解。他最善良體貼最懂事的大女兒生活在電話裏。

小女兒的叛逆已經超過了他的哥哥秦少強,一直住學校,從來不回家,抽煙、紋身還有飆車,聽說上次飆車摔著了,幸好沒有生命危險。他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自己身體殘疾,隻好交給身為哥哥的秦少強看著她,也提高一下秦少強的責任意識。

作為這座城市最成功的人,秦萬東有時候感到莫名的孤獨、恐懼和無奈,他不知道向誰訴說,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所謂的成功會是現在這樣的狀況。

車到了金錢豹門口停了下來。

秦萬東在司機的幫助下坐上輪椅,他很少來這裏,但是他知道白天這裏沒有多少人。當初自己將沔陽銀行舊址買下來,也沒想過要把這裏變成娛樂場所。多年後,這裏竟然被兒子秦少強變成了一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以前秦少強再怎麽胡作非為也不用擔心,但是現在,環境變了,自己必須小心行事,無論怎麽樣,這裏必須關門了。

一個服務員看到他進了門,恭恭敬敬地給他鞠了一躬。

“少強在嗎?”

“秦總在樓上。”

他點了點頭。

他們來到電梯口,一座電梯正在下來,司機將他推在了電梯口。門開了,出現在麵前的人讓他吃了一驚。

臉上的那道疤痕,秦萬東一眼就認了出來,站在麵前的人是江懷遠的兒子——江楚成。

沒想到,他都這麽大了,前兩天報紙上的報道,有人拿給他看了,他沒想到是江懷遠的兒子,出獄後做了數學老師,不知道怎麽就炒股票出名了。他為什麽出現在這裏,他很好奇。

誰也沒有開口,氣氛很尷尬。他會像小時候一樣叫自己秦叔叔嗎?他想開口說什麽,可是看到對方低下了頭,徑直朝外走去,他又止住了。司機推著他,進入電梯,他們就這樣擦身而過,電梯門關的刹那,江楚成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這讓秦萬東的心砰砰亂跳,他有些緊張,他摸了一下胸口。

“董事長,您怎麽了?”司機問他。

“哦,沒事。”他故作鎮定。

他來幹什麽?他一直思考著,來找自己兒子的嗎?一會兒見到少強一定要問清楚。

很快來到秦少強辦公室的門口,門半掩著,他聽到裏麵傳來小油頭的聲音,他示意司機停了下來。

“秦總,江楚成那小子跑了!”

“什麽?”秦少強大叫道,“沒有我的允許他敢跑?欠我們的一百萬,他賺到了嗎?”

“沒有,秦總,你看這是賬戶,一分錢都沒有賺到,要不要我派人把他追回來?”

“那還等什麽,馬上把他抓回來!”

“我看誰敢去!”秦萬東坐在輪椅上,氣憤地推開門,“不爭氣的東西,又在幹什麽壞事?”他怒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