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朔雪捏著柔軟衣袍一角, 慢慢往上提,從鬱燈泠柔軟肌膚上滑過,一點點蓋住那些或深或淺的痕跡。

鬱燈泠皮膚極白, 這段時間身子養得好,白中又幾乎像是透出瑩潤的光亮來, 綴著點點紅痕, 好似新雪上鋪著梅香,引得人路過時被攥取心神,不受控地伸手撫觸, 反反複複地磋磨, 想把那花印攥進掌心裏。

鬱燈泠嬌氣地一皺眉, 哼唧一聲。

“疼。”

薄朔雪如夢初醒, 放開不由自主越摸越用力的手,幫他把衣襟一本正經地扣好。

鬱燈泠當然不是真的覺得疼,隻是被薄朔雪的動作弄得有點瘮得慌。

好像要被他一點點拆吃掉一般,有些害怕。

“殿下準備好了麽?”薄朔雪輕聲問。

緊緊盯著人不放的眼神依舊深幽。

今日過後,便不能再叫殿下,得叫陛下了。

薄朔雪在唇齒間慢慢揉搓著這兩個字。

新的稱呼,像是別有一番意味。

短時間內, 恐怕不大適應, 但卻會帶來一些新的樂趣。

有些藩籬被打破之後, 原本關得牢牢的洪水猛獸便噴薄而出,此時薄朔雪麵對著自己即將登基的新皇, 腦袋裏轉的念頭,實在稱不上尊敬。

鬱燈泠遲疑半晌, 撓了撓耳後。

要說準備好, 似乎也沒有。

她雖然沒有覺得慌張, 但也說不上高興,心中的感覺更像是茫然,仿佛不知怎麽的就漸漸走到了這一步,但又說不上哪裏不對勁。

畢竟,她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步,這也從來不在她的期許範圍之內。

薄朔雪噙著微笑,眉眼深濃,仔仔細細地給鬱燈泠把衣領撫平,戴好珠冠,鬱燈泠乖乖地站在原地,仰頭任他打扮。

算了,管他的。

薄朔雪從來沒出過錯,既然她懶得想,就幹脆聽他的便是了。

冬至過後的第三日,鬱燈泠作為女皇登基,接受群臣朝拜,封青台侯為親尊王,排位在其餘皇室宗族親王之前,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之後三日,天下大赦,朝廷休沐,親尊王專心致誌在燈宵宮侍奉新帝,整整三個日夜,沒出房門一步。

鬱燈泠被折騰得幾乎快散了架。

終於等到休沐結束,新帝上朝。

這下鬱燈泠終於發現是哪兒不對勁了。

薄朔雪犯大錯了!

每日早起,晨練,上朝,聽奏章,再拿主意,回奏章……

這麽來了兩回,鬱燈泠就感覺自己像是深冬來了樹上忘摘的果子——精力迅速被耗光,唰地枯了癟了。

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第三日被迫上朝的時候,鬱燈泠搖搖晃晃幾下,幹脆咚的一聲,往後砸在了椅背上,整個人窩進了龍椅裏,一動不動。

朝臣被嚇得差點冒冷汗。

親尊王五步並作兩步直接衝上台階,臉色陰沉緊繃得像是下一刻便要提刀砍了全世界。

直到親尊王把手心在陛下頸側探了探,又側耳過去聽了聽。

陛下呼吸均勻。

睡得正香。

薄朔雪有驚無險,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也隻好先散朝,把陛下抱回後麵的寢殿去好好睡一覺。

又吩咐太醫給熬補湯補藥,給陛下增補血氣,好好提提神。

鬱燈泠醒來之後,意識到自己竟然在上朝時直接睡了過去,登時悲從中來。

她到底是有多努力啊。

這一輩子從來就沒沒有這麽努力過。

她居然被累成了這樣,活生生的一個人,說睡著就睡著了,多麽可憐,多麽辛苦啊。

人難道生來就應該這樣子嗎?這真的是對的嗎?天理何在。

鬱燈泠在心中為自己大為感動,並為自己憤憤不平,搖旗伸冤。

薄朔雪端著補藥過來的時候,鬱燈泠就冷颼颼地瞅了他一眼。

“……”薄朔雪一個激靈。

他更加溫柔地靠近,捏著勺子要給鬱燈泠喂藥。

“陛下,喝這個補補。”

鬱燈泠肅穆看他,義正言辭道:“我不當皇帝了,你來當。”

薄朔雪驚得眼睛都微微瞪大,迷茫道:“什麽?”

鬱燈泠挺直腰大聲:“我不當——”

後麵的話被薄朔雪用手心捂住。

他一隻手端著藥碗,一隻手捂著鬱燈泠的嘴,勸道:“阿燈,你隻是眼下有些不適應罷了,之後就會好起來的,這種話,以後不可再胡說。”

鬱燈泠譴責地看著他,分明就是他害得自己如此辛苦,還在這兒說好聽話騙她。

“那,到什麽時候,我不用上朝,不用看奏本,不用見大臣?”

薄朔雪噎住。

這些都不能不做,否則的話,豈不是縱容著阿燈當昏君。

鬱燈泠眯了眯眼,從他的沉默中看到了答案。

薄朔雪頂著她的審視,覺得自己好似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心中亂得紛紛,輕咳一聲,安撫地順了順鬱燈泠的脊背:“阿燈別急,先把補藥喝了。”

鬱燈泠與他對峙半晌,終究垂著眸,慢慢湊過去,乖順地接了一口勺中的補藥。

“好喝嗎——不是,我是說,苦不苦?”薄朔雪當然心疼,卻又不能同意鬱燈泠的要求,心中掙紮夾雜著愧疚,有些沒話找話。

“苦。”鬱燈泠垂著眸淡淡地說,語氣中含著一絲冤屈,“但沒有我的命苦。”

薄朔雪:“……”

之後幾日,鬱燈泠每每在四下無人時和薄朔雪共處,就隻和他說一件事,便是要他當皇帝。

仿佛手上是個什麽燙手山芋,看準他皮糙肉厚,要他快點撿過去。

薄朔雪拒絕也好,講道理也好,甚至祈求哄騙也好,鬱燈泠通通不聽,反正就是鐵了心。

“來,再吃一口,啊——”薄朔雪舉著小瓷勺,給陛下喂山藥瘦肉粥。

鬱燈泠如今進食時已經不覺得痛苦,但是有人喂得舒服,她慣於享受,自然不會再去自己主動動手,因此隻要宮中不忙,尊親王就還是跟以前一樣,一日三餐地陪膳。

鬱燈泠嚼嚼嚼,咽下去,麵無表情道:“尊親王,你什麽時候當皇帝。”

薄朔雪差點被口水嗆到,眉眼間忍不住有一絲愁色,一邊用瓷勺整理碗中濃稠的粥,一邊放柔嗓音哄勸道:“陛下乖,再當兩天,啊——”

鬱燈泠緊緊閉上嘴,不肯再吃,冷酷地看他一眼,起身跑了。

薄朔雪愁得歎氣。

阿燈怎麽這般不貪權勢,正正當當的皇位,竟像是躲瘟疫一般拚命要拱手讓給他。

對於這份信任,薄朔雪自然是高興感動,但對鬱燈泠還是那般不設防又不懂得拿捏自保的手段,薄朔雪心中又很是擔憂。

但他說服不了阿燈,還鬧得阿燈這幾日越來越看他不順眼。

可謂是甜苦交雜。

但薄朔雪始終沒把鬱燈泠所說的這些真正當真,畢竟在他看來,阿燈不過是耍孩子脾氣,沒考慮過這背後的權勢牽扯,更沒從她自身的利益角度出發考慮過。

他不是不能幫阿燈分擔事務,但是若是皇帝不處理朝政手中無實權,如何能使朝臣信服?他與阿燈關係再貼近,畢竟不是同一個人,甚至不是同一血脈,即便阿燈對他全心信任,旁人又怎能不提防?再說得遠些,若是他替阿燈頂了這份差使,百年以後,到了這皇位傳承之時,若是旁落外姓人手中,阿燈會不會後悔?

這些都是現實問題,鬱燈泠不想,薄朔雪卻不能不想。

因此鬱燈泠說得再多,薄朔雪也隻是安撫著她哄著她,從未真正往那方麵考慮過。

直到某一回,陛下上朝,突然頒布了一道聖旨。

擢尊親王為攝政王,代皇帝處理一切朝政。

霎時,滿堂嘩然。

薄朔雪站在下首,麵上亦是赤白交加,心緒不定,卻不能當著這麽多臣子的麵,當場反駁,對陛下不敬,更顯得他與陛下之間有嫌隙。

隻得裝作早就知道的樣子,單膝跪下接旨謝恩。

下了朝,薄朔雪便風風火火往後院趕。

卻被侍從攔下,說陛下正歇息,不要見他。

薄朔雪急得雙眼冒火。

他當然知道阿燈是故意不見他,因為她先發製人,正怕他追上門找麻煩。

但這不是任性的時候。

一路過來,薄朔雪已經聽到了不少風言風語。

許多人懷疑,他是以色魅君,趁著陛下與他感情甚篤之時,貪謀這天下。

還有人說,這隻是個開端,日後他當了攝政王,定然會胃口越來越大,獅子大開口,最後陛下會被他吃得渣也不剩,負了天下也負她。

這些個猜測,聽在薄朔雪耳中,尤為毛骨悚然。

即便他篤信自己絕不會做出對阿燈有害之事,但世事難料,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他若真的替阿燈專權,日後這些風言風語絕對少不了,而且還會日囂塵上,隻要他日後辦事惹得哪些人不痛快,便會引來挑撥,在阿燈麵前說些有的沒的。

他別的不怕,隻怕天長日久,他與阿燈的感情以後平白被這些風言風語動搖,當真被離間,那便真真是劃不來。

若真有那麽一日,他絕對不要這什麽皇位,實在是嚇人得緊。

薄朔雪畢竟是唯一一個能給陛下侍寢的人,他要硬闖,宮人怎麽可能當真攔得住。

薄朔雪一路大步走進園子裏。

鬱燈泠正坐在搖椅上邊晃邊聽戲。

又是唱戲,又是撫琴,旁邊還有人跳舞,真是熱鬧得緊。

薄朔雪沉著臉,快步走過去,叫那些個伶人全都停了,退下去。

鬱燈泠睜眼瞧他。

“尊親王,我就是這般耽於享樂不事上進,你扶持我也是白費。”

薄朔雪當然知道她是故意的,並不接她的話。

鬱燈泠繃起腳尖,在他小腿上蹭了蹭,眉眼輕佻道:“尊親王,你把我的伶人趕跑了,你唱個小曲來聽。”

薄朔雪心尖一顫,臊遝著眉眼,暗暗瞪她,一邊挑釁他一邊撩撥他,真是會折騰人。冬雪壓著枝頭,薄朔雪彎腰將陛下抱起摟在懷裏,轉身朝寢殿走:“冰天雪地的,進屋再聽。”

鬱燈泠撇撇嘴,沒有再拒絕。

進了屋,薄朔雪把鬱燈泠好生地摟著,窩在**同她講道理。

“阿燈,我知道,皇位高寒,你是心中慌張懼怕,但無需如此,你與之前的帝王不一樣,我也與旁人不一樣,我會永遠陪著你。”

鬱燈泠眼眶微熱,轉身似乳燕投林埋進薄朔雪胸膛裏,喉嚨卻繃緊,假作無事。

“哼,怕什麽,我隻是不想如此勞累而已。”

薄朔雪撫著她的肩背。

阿燈以往連同人交流都少,驟然之間肩上背負著江山社稷,會退縮也是很尋常的。

更何況她從來不對權勢感興趣,讓她坐在皇位上,於她而言,的確是趕鴨子上架。

但從現實來考量,薄朔雪還是覺得,阿燈要站在最高處才最安全。

無論薄朔雪怎麽說,鬱燈泠揪著薄朔雪的衣襟,隻默默不抬頭。

這無言的依賴和委屈,比她先前找過的無數借口都要讓薄朔雪心軟。

“那你呢,我也知道你在怕什麽。”過了許久,鬱燈泠低低地說。

“我並不計較外物,什麽帝王權勢,以前,現在,以後,我不會有一刹那在意,也不會對我有絲毫的影響。我隻想同你在一處,看到你時隻願意想起高興的事,而不是把你當做臣子,總是想著那些勞勞碌碌的事。”

聽著這些,終於,薄朔雪忍不住被動搖了一分。

“那麽,我以攝政王的名義,暫且替你管著。”

鬱燈泠歡喜得立刻抬起頭,叭叭地親了他數十下。

之後朝綱終於恢複了正常運轉,攝政王雖然攝政,但卻並不專政□□,對薄朔雪有偏見的聲音,也漸漸消下去不少。

又過了一月有餘,快到春節。

趁著這個時機,攝政王當朝上奏,請陛下收回成命,依舊將權柄交還給陛下。

陛下怒極,當即罷朝十日。

這下反倒有不少的大臣過來勸薄朔雪,叫他不要難為陛下,好好地幹活。

薄朔雪無言望天。

這一年大燕的史官忙碌至極。

過一個月便發生一件大事,尊親王變攝政王,攝政王請辭被陛下怒拒,陛下十日不朝後被攝政王抱上龍椅,陛下微服私訪去祭壇要請天地見證退下帝王之位,攝政王半路攔截陛下一路扛回宮中……

最後折騰來折騰去,所有大臣都麻木了。

誰當皇帝都行,真的,他們再也不計較了,隻要讓他們安安穩穩的,上朝能見到人就行。

兩年後,陛下終於還是退位,薄氏新皇登基。

新皇改國號為泠,同時沿用舊名燕,從此大燕更名為燕泠,並以此旗號與周邊列國邦交來往。

天下安定,換國號換皇帝對百姓並無影響,宮中倒是辦了多年未見的喜事,新皇迎娶皇後,擺了十裏長街的喜宴,京城的爆竹放了整整一個月。

史官琢磨來琢磨去,在那史冊上終究無法落筆,不知如何寫此番朝代更迭的原因。

隻因他們打聽來的實情是——

薄氏新皇之所以決心登基,隻因當攝政王時,整整兩年侍寢沒名沒分,還時時被女帝以此要挾。

忍來忍去,實在忍不了了,幹脆自立新皇,讓女帝做皇後,自己給自己名分。

這兩年來,薄朔雪和鬱燈泠早已養成了習慣,共同處理政務,商議國事,如今他成了帝王,鬱燈泠來當皇後,亦是如此。

當皇後好處多多,不用早起,不用上朝,少了許多冠冕堂皇的事。

鬱燈泠樂滋滋,喜不自勝。

看折子也比之前主動了些,在寢宮裏趴在**,翹著腳一晃一晃的,優哉遊哉地看。

薄朔雪忙得恨不能飛著走,一陣風般過去,又一陣風般過來。

每次經過鬱燈泠,都要來看她一眼。

時不時地數落上一句,立個規矩。

“不許吃冰!”

“翻過奏折的手不要咬。”

“下來做什麽……先穿鞋。”

“阿燈,你看的哪家的奏折,怎麽看了這麽久……這底下怎麽藏的是話本子?”薄朔雪冷著臉沒收,“夜深了,睡覺。”

鬱燈泠板著臉,氣得蹬腿,直挺挺地躺著盯著床帳,煩他。

直到燈燭被吹熄了一半,身側有人爬上來靠近,把她密密貼貼地摟進懷裏。

算了,好像又沒有那麽煩。

鬱燈泠慢慢地閉上眼,胸腔裏輕輕緩緩地漾著安心。

兩人相擁著暖意融融,夜夢酣甜,還在睡著時,便已經對明日的晨光,和明日睜開眼的第一刹那要見到的人,充滿期待。

從此之後的每一日都是如此。

鬱燈泠嘴角彎彎,輕輕蹭蹭,在薄朔雪的懷抱間安穩睡去。

作者有話說:

嗚哇!真的完結了,第一次慢悠悠地寫一本文,也是第一次想在完結時謝謝書裏的角色,雖然小燈和小雪是虛擬的,但是寄托了我很多的負麵時刻,也讓我有機會完成一次次的安慰和療愈,對我來說他們是真實存在過的朋友,也是我能獲得的溫暖之一。

還有要謝謝這些日子陪我的讀者,你們一直以來的關注和共情是讓小雪和小燈“活”起來的關鍵動力=3=愛泥萌!!

啊,夜深了,更新已經遲到了,我先不囉嗦了,番外再繼續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