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朔雪本就有長公主的特許, 想要進出宮闈是再簡單不過的事,甚至不用通報給任何人知曉。

再進一步,他想要查長公主的出行記錄, 也不是不可以。

掌管起居錄的公公接過整整一袋紋銀,麵上的笑容把褶子都給堆了起來。

“侯爺, 好說好說, 您慢慢瞧,奴出去候著。”

薄朔雪踏進門內,桌上擺著整整齊齊的數十本起居錄, 仔細記錄著長公主的一日三餐。

正要出門, 那大太監或許還是不放心, 又回頭補了一句。

“侯爺, 您可得,悠著點。”

“怎麽說?”薄朔雪蹙了蹙眉,以為翻看這些有什麽禁忌。

“咳,”大太監揮了下拂塵,“殿下無論見過多少個男子,最寵信的還是侯爺您,可千萬不要回去以後, 跟殿下置氣啊。”

雖然薄朔雪在宮中是以上柱國的身份長留, 但這些負責日夜看管宮中主子起居的太監, 怎麽可能看不出貓膩。

若是為了國事,哪有可能一日三餐都在一處, 甚至連就寢也……

大太監笑了笑,不再多說, 躬著腰慢慢地退了出去, 還帶上了門。

薄朔雪:“……”

他大約是被這公公當做那種發現夫君在外麵拈花惹草於是憤而追查的妒婦了。

……雖然也大差不差, 沒錯到哪去。

難怪這公公方才放他進來,這般好說話。

勸他兩句,也隻是怕他妒火上頭鬧出事來,讓這些太監宮女下不來台。

薄朔雪搖了搖頭,專心致誌翻找起來。

他很快就順著日期翻到了去年年底的本子,再翻開來仔細一看——千燈節,長公主困乏無力,眠衣香園,春月、燕華陪侍。

春月和燕華是衣香園的兩個宮女。

有人證有物證,長公主根本就不曾去什麽城牆。

薄朔雪眯了眯眼。

果然是在騙他。

怎麽被騙了,他反倒這般高興呢。

薄朔雪麵膛微微充血,脖頸上的經絡也清晰了幾分,渾身血液熱騰騰的。

他啪地合上那起居注,眼眸中流露出些許侵略意味的神光。

長公主欺騙他,講道理,他是不是有權去查清楚為什麽被騙?

想要查清楚,是不是就隻能回到那個騙他的人旁邊,黏著她,守著她,直到扒下她的偽裝,看清她的真麵目為止。

這是他的權力啊。

也是他最應該做的,最正正堂堂的事。

怎麽能長公主叫他走開,他就走開呢?

那把他當成什麽了。

薄朔雪找到了充足的動因,便片刻也不猶豫,直往衣香園去。

他行色匆匆,在路上險些撞到一個人。

那人白眉長須,一身道袍,竟是個世外之人。

薄朔雪頓了頓足,不由得打量了他一會兒。

那老道並不認識他,卻也不卑不亢,微微一點頭:“大人安康。”

“道長。”薄朔雪也回了一禮。

於是兩人擦肩而過,老道慢悠悠地走了,薄朔雪回頭看著他背影,像是往平慈宮的方向去。

這又是在搞什麽名堂?

暫且找不到根由,薄朔雪晃晃腦袋,接著大步前行。

衣香園中,長公主坐在桌邊看魚。

兩條魚被裝在一個琉璃大碗內,長公主懶懶靠在藤椅上,眼珠隨著魚尾的擺動而轉來轉去。

這魚是一個宮女偷偷養著,過來湖邊找水草時,被長公主抓住的。

魚有腥味,挨近了就能聞見,更何況養著的人,身上定是不潔的。

長公主如此愛潔,那宮女本以為自己要受罰挨打了,畏縮地跪著求饒,可是她不僅沒有被打,長公主還令人找了個大碗,把原本困在陶壺裏的魚裝了進去。

“這魚叫什麽?”

鬱燈泠盯著問。

“啊……”宮女畏怯道,“隻、隻是尋常湖魚,沒有名字。”

“哦,原來叫小薄。”鬱燈泠自顧自地說。

宮女瑟瑟發抖,不敢說話。

“另一條叫尊貴無敵長公主。”鬱燈泠盯著琉璃碗,“你看,小薄被揍了。”

宮女勉強大著膽子覷過去,雖不知長公主口中的“小薄”指的是哪條,但兩條魚一上一下遊著,分明很和諧,並沒有哪一條受欺負。

“嗬嗬,他打輸了。”鬱燈泠露出勝券在握的表情。

宮女很想搖頭,想要告訴沒有養過魚的長公主,魚兒搖著尾巴拂過另一條同伴的身體,這是親昵的蹭蹭,並非打架,自然也不存在輸贏。

鬱燈泠挑著一邊嘴角,嗤笑道:“他蠢笨不堪,說什麽都信,被打哭也不是什麽怪事。”

“誰被打哭?”低醇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鬱燈泠嗤笑的表情登時破功,身子震了震,差點從藤椅上咕嚕嚕滾下去。

她扭過頭。

幾日不見的薄朔雪在她身後站著,眉眼之間似乎沒有改變,但卻又似乎哪裏變了。

大約……是氣質一類,玄而又玄的東西。

鬱燈泠下意識吞咽了兩回。

站起身道:“你怎麽回來了。”

薄朔雪挑了挑眉:“我何時說過要離開?”

鬱燈泠無言。

他是沒說過。

可是他負氣出走,不像假的。

現在是為什麽又回來了?

這實在出乎鬱燈泠的意料。

事實上,從薄朔雪對她說出喜歡開始,一切都已不在鬱燈泠的掌控之中了。

鬱燈泠深呼吸一回,平靜下來,轉開臉去:“那你現在該走了。”

一邊說著,鬱燈泠自己胸中卻一陣陣地憋悶。

薄朔雪卻不會再被這種話給刺到。

隻要長公主心中並沒有旁人,他為何不能纏在長公主身邊?

哪怕退一萬步說,長公主並非真心喜愛他,他也享有最優先權,理應成為長公主首選的那一個。

更何況,是長公主先欺他,瞞他,那麽被他纏上,便是長公主的償還。

無論鬱燈泠再說什麽,薄朔雪都像是豎起了銅牆鐵壁,不會再被動搖分毫。

他逼近一步,鬱燈泠下意識後退,被絆了一下,身子往後晃動。

薄朔雪立即伸手扶住長公主的手臂。

鬱燈泠卻倏然甩開。

“不。”鬱燈泠堅決道,“不要喜歡我。”

這話她已經重複過幾遍了。

薄朔雪眼眸幽深,靜靜看著她,在原本清澈如鬆尖清晨的氣場中,多出幾分深沉壓抑的試探與詭秘。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好。”薄朔雪緩聲道。

說完,他收回自己的手。

鬱燈泠微微發怔。

難怪他回來了。

原來他想通了。

她根本就不值得喜歡,他隻是一時的錯覺罷了。在宮中,他可以借著這個身份批閱奏折,以帝王的視角知曉天下事,正符合他的野心,他當然會回來。

“殿下也說過心悅臣,那麽,殿下並不是厭惡臣,隻是殿下不喜歡臣也同樣心悅殿下。對嗎?”

薄朔雪有條有理地分析著,還點評道:“真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鬱燈泠忍著想要糾正他的衝動,沒有說話。

“那麽,微臣不再說心悅殿下,殿下就沒必要再趕臣走了吧。”

是這個道理。

若不是薄朔雪忽然對她傾吐心意,如今一切都還在正常的軌道上。

鬱燈泠點點頭。

其實他如果能留在宮中,也挺好的。

這樣也方便薄朔雪早些積攢權勢,早些謀反。

薄朔雪又苦惱道。

“隻不過,臣有一事要向殿下請教。”

“……說。”

“殿下不要臣的傾慕,那依殿下看,如何算是傾慕?殿下要教教臣,臣如今已經決意不再傾慕殿下,自然要明白規矩,以後再也不做那些叫殿下誤會的事。”

鬱燈泠咽了咽口水,仔細回憶,一件件地數起來。

“散步時扶著我,睡覺時幫我打扇子,起風時幫我添衣……”

鬱燈泠有些說不下去了。

薄朔雪幫她做了那麽那麽多事,原來每一件都是在體貼照顧她,而她如今才察覺。

“唔,臣明白了。”

薄朔雪看著像是真的不生氣了,十分平靜地和她有商有量:“原來讓殿下舒服,便是傾慕殿下的表現。”

鬱燈泠抿緊唇,又點了點頭。

也可以這麽說吧。

“那臣逼迫殿下跑步,小跳,騎馬,練射箭,喝藥,讓殿下難受了,就不是傾慕,對吧。”

鬱燈泠蹙了蹙眉。

應該不能這樣算。

但她從未了解過情愛,一時之間不知從何反駁。

很快就被薄朔雪帶了過去,他一錘定音道:“臣明白了。從現在開始,臣再也不做那些傾慕殿下的事,而要天天折磨殿下,殿下才會滿意。”

鬱燈泠眨了眨眼,還沒有反應過來。

“那麽這樣子,殿下會滿意嗎。”

“什麽?”鬱燈泠驚訝失聲。

話音還沒落地,薄朔雪一掌已經推來。

鬱燈泠下意識後退幾步。

在天氣不好,不能散步的清晨,薄朔雪也曾拉著她試圖教她一些粗淺功夫,免不了就要演示給她看,就像現在這般。

但今天薄朔雪掌中帶風,的確是與從前的輕輕柔柔不一樣。

鬱燈泠忽然就被拉入了訓練,再也沒有以前勸她哄她的那些步驟,鬱燈泠極不習慣,手腳有些忙亂地一直後退,最後招架不住,發怒道:“停下!”

薄朔雪本就是一手負在身後,隻拿出一隻手捉弄長公主,見她快要露爪子,才施施然停下。

“殿下可是不悅了?”

鬱燈泠怒視著他,目光已說明一切,自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

“這就對了。這便是臣在‘不喜歡’殿下。”薄朔雪老神在在道。

是,這樣嗎?

鬱燈泠垂下眼睫。

薄朔雪表現得毫無漏洞,她也無法反駁。

沒錯,他們就是要這般相看兩厭才對。

“殿下要認清楚,臣以後做這些事,就是在‘不喜歡’殿下,殿下不能不講道理,又對臣呼喝來去。”

鬱燈泠點了點頭。

的確是天差地別。

薄朔雪想明白了就好,他原先說什麽喜歡她,簡直就是在發瘋。現在既然他都已經改過自新,她自然可以放鬆了。

一陣大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

這幾日天氣一直不大晴朗,現在天邊又滾過一道悶雷。

鬱燈泠呆呆坐著,沒有什麽反應。

就這短短的瞬間,夏日急雨大顆大顆地墜落下來,迅速連成珠串,原本平靜的院中一時間已被雨霧遮蔽。

鬱燈泠頭頂忽然罩上來一件外衣。

是薄朔雪脫下來的,撐在她頭頂給她擋雨。

鬱燈泠眨了眨有些濕潤的睫羽,轉眸看過去。

薄朔雪聳聳肩,非常輕鬆,又非常厚臉皮地露出一個笑容。

“像這樣的情況,偶爾呢,長公主也要寬容一些。”

“因為人的感情是不可能說收回就收回的,有時候我也會忍不住,再偷偷‘喜歡’一下你。”

作者有話說:

小雪:騙你的!喜歡很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