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這蒼白的神色, 薄朔雪難得地顯露出一些挫敗和失落來。

仿佛燃燒的太陽失了溫度,周圍的火光也不再熱烈。

鬱燈泠看著他,歪了歪腦袋, 下意識後退些許。

莫名有些心虛。

她沒幹什麽啊?

為什麽感覺薄朔雪好像——

“殿下,”薄朔雪雖想竭力忍耐, 卻終於憋不住, 冷冷出聲,語氣有些難得地凶,“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鬱燈泠眼睫抖了下。

——好像生氣了。

鬱燈泠想了想。

老實答道:“在散步。”

她真的隻是想到處走一走而已。

薄朔雪差點被氣得七竅生煙。

散步?

誰散步會差點把自己散得受傷?

她或許不是故意, 但也絕對說不上是無意。哪怕她多在乎自己一點點, 都絕不會讓自己就那麽坦然地落到危險境地。

長公主總是這般, 若是不給她吃一次教訓, 她以後照樣還是會犯。

“剛剛那個瓷瓶要是砸到你身上,怎麽辦,你想過嗎?”薄朔雪厲聲質問。

抓著鬱燈泠的手臂,抬起,又放下,拎著她轉了個圈,在她的額頭、脖頸、手心手背、小腿腳踝點了幾下, 虎著臉道:“這裏這裏, 全都會紮破, 流血!”

他出言恐嚇,鬱燈泠卻一點也沒有害怕的意思。

反倒雙眼微亮, 竟似是有些期待。

流血好啊,黑夜的罪惡, 本就流動在血脈之中, 承載了罪孽的血, 留著又有何用。

薄朔雪氣得甚至有點想翻白眼。

不用出聲,他看一眼長公主那張沒表情的臉,就知道她在想什麽。

光教訓是沒用的。

薄朔雪眯了眯雙眸,威脅道:“殿下,你若還是這般,我……臣從今日開始,不陪膳。”

鬱燈泠睜圓了眼睛。

話要說清楚。

她哪般了?

突然就跟殿下這樣說話,難道殿下沒有脾氣不成?

鬱燈泠想了想,扭轉了下身子,側過臉道:“不陪就不陪。”

她又不是不可以接受。

薄朔雪差點倒抽一口冷氣。

威脅無用,反而反噬讓他自己受傷。

阿燈居然都不在意他不陪膳了。

沒錯,阿燈這陣子,的確自己吃得很好,不會再鬧著要他喂,也不會再盯著他看。

吃飯比之前,輕鬆多了,難怪不需要他。

下一步是不是也不需要他陪寢了。

他不打算把這個賭注說出口,隻好想別的法子。

薄朔雪沉著臉,托著鬱燈泠的膝彎把她抱起來走回寢殿去。

把人放到**,薄朔雪又探身打開鬱燈泠枕邊的那個暗格。

木匣子哐啷彈出來,裏麵各種各樣的把戲到處滾動,叮當作響,這些都是薄朔雪做出來的,或以送禮,或以借出的名義,給鬱燈泠在玩。

現在薄朔雪一把將這些零零碎碎的把戲全部兜住,束起來提走。

鬱燈泠後頸繃了起來,趴著伸手去攔。

“別動。”

薄朔雪瞪她一眼,根本不理睬,輕巧地繞過了她的手,將包袱收好。

“沒收了。”

鬱燈泠眸中也燃起了怒火,指著包袱說:“你隻可以,沒收三樣。其餘的給我了。”

借來的就算了,那些已經送給殿下的東西,還想拿回去?

不講道理。

薄朔雪差點破功。

什麽叫隻可以沒收三樣。

剛剛差點把他氣出毛病的人為什麽現在又變得這麽乖。

他幾乎想伸出手去捏長公主的臉頰,但好險忍住了。

依舊繃著臉,展露一副怒容,蠻橫道:“不想給了。”

鬱燈泠無言地瞪視著他。

薄朔雪一向是通情達理的。

鬱燈泠同他講規矩,他便守規矩,從來都在鬱燈泠的掌控範圍內。

如今薄朔雪突然來硬的,鬱燈泠一下子有些茫然,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

薄朔雪眯了眯眼,補充道:“什麽時候殿下知錯了,就還給殿下。一樣一樣還。”

不。殿下沒有錯。

鬱燈泠低著頭憋氣。

發頂被人摸了兩下。

鬱燈泠抬眸看他。

“不知錯,就都不還。以後也不做新的。”薄朔雪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最冰冷的話。

說完,薄朔雪就帶著那些玩具走了,也不知道要藏到哪裏去。

鬱燈泠倒下來,在**滾了兩圈。

薄朔雪鬧這一番,她倒冷靜了一些,反而不再像之前那般躁動了。

因為她的心思被分散,時不時就在想,薄朔雪為何要生氣。

薄朔雪還在忙著處理福東王的後續。

畢竟是一位親王,扳倒之時猶如山塌,若是不妥善處置,光是濺起的塵煙就要嗆死一大片人。

有許多權力縱橫交陌之處無人敢伸手,薄朔雪不得不離開燈宵宮親自做了一些事。

他年紀輕,與諸多權勢並無來往,這些人就算想從中周轉一二,也沒有人敢把主意打到他頭上來的。

今日卻是一個例外。

薄朔雪踏進京城一家成衣樓,這是整座京城最繁華的地段,也是福東王在宮外的產業發家起源之地。

其餘大大小小的田莊鋪子都已查收,唯獨這座樓,怎麽也收不下來。

他甫一進去,四下的下人便將門扉合了起來。

薄朔雪負手在後,雖心中暗暗警惕,卻並未多麽緊張。

福東王已是落水之犬,不可能在這種地方謀害欽差重臣,罪加一等。

更何況,哪怕他真的折在這裏,也會有別的人接手此案,殺他,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福東王不至於如此愚蠢。

但是,他們關起門來,是想說什麽?

薄朔雪在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薄家與福東王府一向是尋常來往,並無逾矩之處,不見得是想從他這裏打通什麽關節。

薄朔雪沉默地等著,過了會兒,內室暗處緩緩走來一個人。

他仔細分辨了一番。

竟是……

“博陽侯?”

博陽侯相貌風流,雖然已經人過中年,但身形精瘦很顯年輕,穿著用度也都是風雅名貴,據說還有一個雅號叫“湖風公子”,但薄朔雪每每見到他都覺得不大合眼緣,總感覺有些別扭。

薄朔雪並不認為博陽侯像他所表現出的那般閑散淡薄,反而眼神中總像是帶著些殫精竭慮,在謀劃著什麽。

可他有什麽好謀劃的?

薄朔雪正分神思索著,博陽侯已走到了他麵前。

手中折扇輕搖,博陽侯露出一個笑,眼角有些褶子:“薄小侯爺,你說這事兒鬧得……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

薄朔雪也微微揚唇,淡淡道:“晚輩不敢攀親,與福東王倒不知什麽時候成了一家人。”

博陽侯一頓。

眼珠往下一望,折扇在薄朔雪胸膛與自己胸膛之前來回敲了敲。

“你我之間,還需遮瞞?”

薄朔雪露出不解神情:“怎麽?”

博陽侯笑笑:“泠兒這陣子,同你很是親近嘛。”

薄朔雪沒妄想著牆會透風。

尤其是博陽侯與周太妃親密如斯,不可能不知道燈宵宮的情形。

但薄朔雪厭惡外人拿著他與阿燈的事情在嘴裏說,尤其像博陽侯,心思不明。

薄朔雪隻平聲道:“為殿下辦事,是臣的本職。得殿下看重,是臣的幸運。”

見他油鹽不進,博陽侯也並不著急。

又續道:“可惜現在,你在燈宵宮裏怕是不好過。泠兒倒是好精力,竟還能把青睞一分兩份。”

這般暗示,再明顯不過,所指無非是燈宵宮的另一個“男寵”,分走了長公主的喜愛。

薄朔雪劍眉不動聲色地舒展。

看來他傳出去的那些消息,太妃是信了。

信了便好。

不然洛小公子辛辛苦苦從燈宵宮演到薄府,若是他們還不信,也是怪累的。

薄朔雪微微垂首,搖了搖頭。

“有博陽侯體諒,晚輩心中寬慰。還是不提這事了吧,今日晚輩是來查封此樓,為何博陽侯也會在此地?”

博陽侯轉身,在一張金絲楠木椅上坐了下來。

折扇嘩的一聲展開,搖晃之間輕打著窗外透進來的天光。

“這座樓,還得留著。”

“為何?”

“因為福東王,不日便會免罪出獄。”

話說明白了,薄朔雪心中反而踏實了。

要收拾福東王並不容易,他早有所料。

“不管怎麽說,王爺就是王爺。”博陽侯嘖了一聲,意有所指道,“你年輕或許不懂,可多的是人想教你。”

這些日子,阻撓薄朔雪的人不計其數,寫來替福東王說話的折子也是如雪片一般飛到燈宵宮,這般壓力,哪怕是皇帝親自著手,恐怕也難以抵擋得住。

不過薄朔雪都統統自己處理了,沒讓長公主看到一字半句。

這些廢話,不需要煩擾到長公主。

“有罪必罰,天子與庶民同等。”

“他已經受過罰了。”博陽侯搖搖頭,“查封了大半家宅,還要如何?福東王雖鑄下大錯,但這麽多年來也有功勞,功過相抵,他還是先帝血脈,豈能趕盡殺絕?你回去勸勸泠兒,莫要還像個孩子似的,意氣用事,執拗不堪。”

這話與其說是提醒,不如說是威脅。

薄朔雪如今在他們眼中,隻是長公主的一條走狗,博陽侯對他說的這些,實則是說給長公主聽的。

察覺到博陽侯話中對阿燈再明確不過的敵意,薄朔雪負在身後的手攥成拳,眼瞳防備地微微縮緊。

博陽侯的胞姊是當今皇帝親母周太妃,雖說皇帝重病,但按照太醫的說法不出一年便會痊愈,這期間大權也從未旁落,都攥在太妃手裏,隻除了唯一的變數,便是在明麵上代政的長公主。

以阿燈的憊懶性情,她隻能是被迫推上這個位置的。

周太妃疑心這般重,當然不會讓無法控製的人坐上這個位置。

原先,薄朔雪隻以為長公主自幼在太妃膝下長大,理應親密如母女,自然同出一氣,想必所有人都是這麽以為。

可事實是,阿燈顯然厭惡周太妃,而周太妃,也隻是想控製阿燈而已。

此刻,薄朔雪終於能確定了。

阿燈身受的最大威脅,就來自於身邊的深宮。

她的心病,也定然與此有關。

作者有話說:

小雪:(嗅嗅)有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