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叔父叔母盯著, 薄朔雪又不能當即追上去問問清楚,隻得看著長公主的身影慢慢走遠。

以阿燈處事的風格來說,會做出這般決定倒是很正常的。

什麽親疏遠近, 全都是憑心意定奪,若是不喜之人, 一丁點好臉色也不會給對方看。

套用到他身上, 也是如此。

在確切問過他是否喜歡待在家裏後,長公主便大刀闊斧地替他做了決定,她行事灑脫, 從不顧忌繁文縟節, 以及唯長輩之命是從那一套, 認定叔父對他“不好”, 便不要他再在薄家糾纏下去,離得遠遠的,自天高海闊。

薄朔雪一時有些怔怔。

對旁人來說,阿燈此舉或許有些大驚小怪。

一家人或多或少都會有摩擦,叔父所犯的並不是什麽不可諒解的原則之錯,尋常人大都會忍忍過去,甚至因為是晚輩, 都不會期得一個道歉, 叔父自然也不會改他的脾氣, 日後還是要這般和睦相處,種種考量之下, 實在是沒有必要為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而與親人大費周章,反倒可以稱得上“霸道”。

按道理, 長公主對他的家人這般不講客氣, 薄朔雪應該感到不悅才是, 但是,鬱燈泠的“霸道”反而讓薄朔雪感到一種歡欣。

她心思純淨,眼中容不得沙子,與薄朔雪平時常見的那些慣於虛與委蛇的人不同,她厭惡便厭惡得不留一絲餘地,不屑於說那些假話,絕不會想著日後好相見而退讓幾分。

況且她也絕不會因為自己的心緒而牽連他人,就像這回,明明是薄朔雪自己親口承認了不願再待在家中,長公主大可以下令叫他去向叔父叔母請辭,可長公主卻選擇了自己出麵當這個“惡人”,而不叫他難堪。

旁人定不會信那般憊懶的長公主當真會有這許多細膩心思,她這般做,究竟是一時興起,還是確確實實是優先考慮了他,還說不定。

薄朔雪卻毫無猶豫地選擇相信後者。

在薄府,薄朔雪被教導著要克己守禮,要圓滑百變,要對每一個人盡到應盡的職責,不能讓任何一個人不滿,他才能得到一個基本的尊重,因此十數年來一直維持著完美的表象。

可是在長公主麵前,他得到的回護總是不講道理,沒有任何條件,似乎隻因為他是他而已。

薄朔雪低頭笑了兩聲。

他再轉過身,踏進門檻去麵對叔父叔母,發現自己心中多了一分以前從不曾有的底氣。

——心中有了最親密的人,不再孤身一人時,自然而然便源源不絕生出的底氣。

薄樹遠坐在八方椅上,抬眸看著他,目光似是失望,但這失望再也無法給薄朔雪帶來什麽影響。

有長公主的吩咐在前,薄樹遠心中有再多的怒氣,也不好再對薄朔雪發泄,隻幹癟地說了幾句場麵話,叔侄兩個之間,話說得越來越無趣。

不過,在薄朔雪走之前,薄樹遠忽而說了一句。

“你在宮中當差當得好,得殿下賞識,是件好事。但你勿要得意忘了形,福東王家,是經不起查的。”

薄朔雪的腳步忽然頓住。

他轉頭猛地看向叔父。

從黎郡回來後,他一直在追查剩餘的線索,昨日他剛收到消息,福東王或許也與此事有關,而今日福東王就出現在了叔父的口中。

薄朔雪忽然明白過來。

叔父緊急召他回來,又對長公主所帶侍從處處不滿,並非真的是因為不喜長公主的風流傳言,而是有更深的原因,不想他與長公主走得太近。

薄朔雪眯了眯眼:“是經不起查,還是叔父不願讓我查。”

“現如今已經不是說話的時候。”薄樹遠聲音壓低,“你去吧,記住我所說的便是。”

薄樹遠不肯再開口,揮手讓他離開。

仆從們手腳麻利,從長公主決定要離府,便開始收拾東西,加之本來就隻短暫住了一日,很快便收拾停當。

回宮的馬車上,薄朔雪與長公主共乘,心中想著叔父的那句話,沒注意到車中的沉默。

直到鬱燈泠忽然開口,淡淡說了句:“你太.祖母生辰那日,你再回來賀壽便是。”

薄朔雪才眉宇微鬆,凝了凝神。

忍不住笑道:“阿燈誤會了,我不曾傷懷。”

“是麽?”鬱燈泠蹙了蹙眉,懷疑地看了眼他,“你看起來心事重重,還以為你隻有三歲,在為了離家感傷。”

薄朔雪:“……”

他下意識地挺直脊背,讓長公主看看他寬闊的肩膀和胸膛,沉聲強調道:“我不是三歲。”

“知道了。”鬱燈泠答得很敷衍。

薄朔雪又是一陣無言。

他瞧著鬱燈泠,心中捋著關係。

叔父不知從何得知福東王的這趟渾水,之所以不願意讓他繼續查,大約是因為顧忌著當今長公主畢竟曾喊福東王一聲皇叔,就算查了,也不會有結果,再說伴君如伴虎,若是查得不好,觸怒了長公主,別說查真相了,薄朔雪自己會不會背黑鍋也不一定。

因此,薄樹遠才想讓薄朔雪趕緊回來,離開那個是非地。

薄朔雪微微歎息。

叔父向來如此,講求明哲保身。

可他看錯了阿燈。

阿燈,一點也不糊塗。

薄朔雪將其餘念頭都壓了下去。

他理解叔父的叮囑和擔憂。

可他更願意相信阿燈。

在他查出足夠確切的真相,送到阿燈麵前讓她定奪之前,他不會對阿燈產生一絲一毫的懷疑和猶豫。

回宮之後,日子平常如水。

最艱難的,無非就是薄朔雪光是哄勸著長公主喝下一碗藥,就常常要花上兩個時辰,一身力氣,有時折騰得內衫都被汗浸濕。

除此之外,薄朔雪總是在書房忙碌。

鬱燈泠又喝下一碗藥後,懨懨地趴在**,厭倦地看著薄朔雪的手。

每次都逃不掉。

真煩。

她這陣子不知為何似乎豐腴了些,雖然很難看出來究竟哪裏長了肉,但是似乎不再像之前一般蒼白,趴在**的時候臉頰被擠著,也有一點嘟嘟的弧度。

薄朔雪忍不住伸手屈指,輕輕在那軟軟的弧度上刮了下。

旋即克製地收手,站起身:“我去書房了。”

說這話的時候,薄朔雪的目光還停留在長公主身上。

直到長公主懶懶抬眸和他對視一眼,他才轉身走開。

鬱燈泠看著他的背影,眼眸閃了閃。

大約快了吧。

應該要查到了。

她看過了這個世界的“書”,自然知道,書中薄朔雪謀反的基礎,便是民心所向。

燕朝早就是一副腐朽的骨架,裏麵長滿了各色蛀蟲,否則也不會那麽輕易地被薄朔雪一個侯爺舉兵覆滅。

薄朔雪謀反,是正義之舉,是救百姓於水火。

但具體劇情書中寫得並不詳細,薄朔雪是從何時開始謀劃,有哪些勢力,鬱燈泠都不知道,有些東西鬱燈泠隻能自己去猜測。

盡管周蓉讓她當這個代政長公主隻是表麵把戲,實則把她的權力幾乎架空得一幹二淨,但是鬱燈泠並不是傻子。

在宮中聽聽他們上奏,也大概知道,現如今燕朝最肥的幾條蛀蟲是誰。

鬱燈泠便看準機會,把薄朔雪往那些蛀蟲身上引。

至於他找不找得到,就不是她的事了。

畢竟,謀反不是她的工作。

那麽累,讓薄朔雪去幹就行了。

她隻打算扇扇風,點點火,最後欣賞一下燕朝崩塌碎裂時的場麵,就夠了。

看薄朔雪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他大約是有些成果了。

鬱燈泠假裝不知道,從來沒有問過。

但心情卻是一天比一天好。

終於,又過了三日,薄朔雪一大早便屏退了眾人,也婉拒所有會客,鄭重地對著鬱燈泠單膝跪下,手持一本厚厚的奏折。

鬱燈泠眉梢微挑,假作意外,可惜演技不佳,聲音平淡得很:“怎麽。”

薄朔雪拱了拱手:“殿下。”

他許久沒啟用這個稱呼,這回倒是喊得鄭重。

“臣查到福東王的諸多罪證,請殿下過目。”

鬱燈泠眨了眨眼,結果奏折。

其中詳述了許多條。

賣官鬻爵,蓄養童妓,製售假藥,害死害殘的人數以萬計。

鬱燈泠神色漸漸冷凝。

薄朔雪牙關緊咬,奏折中的字字句句都是他親筆所書,在寫的時候,薄朔雪便恨不能用筆將那孽障千刀萬剮。

最要緊的,還不在於那福東王罪惡滔天。

而是在於,收齊這些證據,實實在在少不了許多偶然。

比如薄朔雪被偶然出派到黎郡。

黎郡的事本就是福東王漏出來的唯一一根線頭,若不是他去了黎郡,起了疑心,等黎郡那邊順順利利被抹平,福東王就徹底逍遙法外。

比如製售假藥的事。

藥材天生地長,從古至今的記錄又十分駁雜,難以判斷是否對症,儲存手段又多是曬幹磨粉,其實最好做手腳,看似不值幾個錢,但在人求著要救命的時候,卻能輕易地將一大批人的存糧都掏光。

若不是薄朔雪先前就在做資助北郡、研製廉價藥材的事,哪怕是專門負責查案的禦史大夫,也不會對看起來不值幾個錢的藥材了解得如此詳細,自然難以查出不對勁。

使人生恨的,除了在於惡人多惡,更在於需要種種艱難的巧合才能拿住這惡人。

若是少了其中任何一環,都無法披露他所有的罪孽。

其實,就算是查出了這許多鐵證,薄朔雪心中的大石依舊沒有完全落定。

因為,從根本上來說,叔父擔心的不無道理。

追究與不追究,全在長公主的一念之間。

半晌,鬱燈泠終於看完了那奏折。

她的聲音森冷地從上方傳來。

“薄朔雪。”

薄朔雪喉結輕輕滾動,抬頭與她直視。

鬱燈泠收起奏折,放在了膝上,輕聲道:“做得好。”

薄朔雪屏息揚眸,雙瞳璨亮。

作者有話說:

小雪挨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