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後半夜才睡著, 但薄朔雪已經養成習慣,還是比鬱燈泠醒得早一些。

他坐起身,低頭看了眼自己, 臉色忽然紅了紅,爬下床去衝澡洗漱。

等他舉了半個時辰大鼎再回來時, 鬱燈泠才終於有了點要醒來的跡象——

換了個姿勢, 滾到另一邊趴睡著。

算算時辰,殿下這會兒也該起了。

睡眠也講究一個過滿則虧,缺覺自然使人困乏, 但若是睡得多了, 也容易昏昏沉沉, 疲乏無力。

薄朔雪便單膝跪上榻去, 伸手在長公主肩膀上搖了搖。

“阿燈,起了。”

鬱燈泠迷迷蒙蒙半晌,眼睛睜開一條縫。

看了一眼他,又閉上眼睛,扭過頭換了一麵,繼續睡。

薄朔雪覺得好笑。一開始侍寢時,長公主夜裏的睡姿非常有禮儀, 隻會平躺著, 一整夜都不會變的, 可現在,要麽蜷著側睡, 要麽趴著把腦袋悶在枕頭裏睡,還時常動來動去, 一點也不像當初的樣子。

不過, 既然醒了, 自然沒有再賴著的道理,否則豈不浪費大好的景色。

薄朔雪扶著鬱燈泠的肩膀把她往上提了提,想要她爬起來。

鬱燈泠一身鬆軟,順從地被他拎了起來,睜開眼睛滿是迷茫,不理解自己為什麽又在半空中動彈。

薄朔雪也隻是提她一下,見她醒了就鬆開手,想讓她自己起來。鬱燈泠雙手撐在床榻上,根本沒有停頓,十分從容自在地立刻鬆下手上的力道,又軟趴趴地倒了下去。

薄朔雪一愣,又上去提她,鬱燈泠倒是也沒有反抗,隻不過被拎起來她就又倒下去,自顧自地睡覺,像握不住的水流一般。

如此反複幾次,她都沒有被弄醒,還是睡得很好。

“……”

薄朔雪竟然感到有點羨慕。

為何兩人共處一室,睡得不安穩的隻有他一個人。

薄朔雪幹脆也不費口舌了,還是用老一套辦法把人直接抱起來放到藤椅上,讓宮女過來伺候洗漱。

他出去等了一刻鍾,再進來時,鬱燈泠已經換了一身衣服,團成一團坐在藤椅上打哈欠。

薄朔雪走上前,微微彎腰朝她伸出一隻手。

“阿燈,和我一起出去逛逛吧。”

鬱燈泠抬眼看他。

經過昨天的事,薄朔雪之前停歇下來的帶長公主鍛煉的念頭又冒了出來。

看大夫是要看的,但是日常的鍛煉養生必然少不了。

長公主這般胡來的習慣,定然對她的身子有所損傷。

不過,薄朔雪也不再試圖像以前一樣揠苗助長,而是換一些更溫和的方式。

長公主昨日很明顯的氣血虧損,難怪不愛動彈,也不愛蹦跳,所以之前薄朔雪拉著她動來動去時,她才會差點咬人。

但,走一走,散散步,應當是沒什麽負擔的。

早晨起來,剛好去外邊兒走一走,換換身體裏的濁氣,也鬆一鬆渾身筋骨。

鬱燈泠麵上表情很冷淡,剛想要開口說,不去,還沒發出聲音,嘴唇就被捏住。

“……”鬱燈泠看著薄朔雪的眼神逐漸凶惡。

小雪,對殿下越發不敬了。

薄朔雪用腳指頭也能猜到鬱燈泠的回答,便幹脆不聽。

沒聽到就是沒說。

他幹脆再上前一步,拉住鬱燈泠的手,將她朝外帶去。

“信我,絕不會讓殿下難受。”

薄朔雪帶著鬱燈泠圍著衣香園的湖邊小徑轉圈。

湖麵波光粼粼,已經升得高高的陽光像是金箔一般一片片灑在水麵上,翻起的波紋層層疊疊,像少女的裙擺,又像是慈母寬廣的胸襟。

薄朔雪動了動肩膀,讚道:“衣香園果然風景極佳。”

也難怪長公主會選在這裏長住。

衣香園並不是燈宵宮的主殿,從位置上來說,甚至有些偏。

但這裏草木茂盛,生機勃勃,倒也別有……

薄朔雪頓了頓。

他忽然察覺了,衣香園和長公主的行止不般配之處。

衣香園中的景色熱烈盛放,如同一場盛大的讚歌,可長公主卻悄然無聲,在深宮之中獨自開落。

薄朔雪心中微動。

或許,殿下消極憊懶的表象之下,實則也還是對明媚熱烈的事物留有期待?

這個念頭,讓薄朔雪莫名歡悅幾分。

他不露聲色地轉頭,試圖對長公主求讚同:“阿燈喜歡這景色麽。”

鬱燈泠眉宇之間,緩緩浮出一絲迷茫。

雖然她在衣香園住了那麽久,卻從沒有在春夏之交認認真真地看過這周圍的景色。

因此,自然也談不上喜歡或是不喜歡。

她聲音平平問道:“你帶我來,就是看這?”

薄朔雪點點頭。

鬱燈泠嗤道:“殿下若要看,坐著轎子也能看。”

為什麽要特意走路。

薄朔雪掩唇笑道:“自然不隻是為了看看而已。”

那又是為何?

鬱燈泠不理解地瞥向他。

可薄朔雪說完這一句,就不繼續說了,仿佛有無窮的未竟之意,不需要說明也能懂。

鬱燈泠收回視線。

小雪,奇奇怪怪。

兩人慢慢走著,為了配合長公主的步調,速度慢得不能再慢。

湖裏一隻田螺遊過,估計都比他們要快。

不過,薄朔雪已經知足了。他許諾過,不會再逼迫長公主。

一邊走著,薄朔雪一邊試探性地問起另一個問題:“一年四季當中,殿下最喜愛的,是衣香園的哪一季?”

依著長公主的性子,大約會說都不喜歡。

想到這裏,薄朔雪又趕緊補充一句:“必須要選一個。”

鬱燈泠又瞅了瞅他,這回倒是很快回答出來:“秋。”

秋?

秋日好,晴空高朗,碩果馨香,是最豐盛的季節。

殿下選了秋季,便是說明,殿下心中對如同秋日一般的豐美也有著些許向往。

薄朔雪心中一喜,好不容易按捺住了,又徐徐引導道:“為何?”

隻要長公主能意識到她自己心中潛藏的那份期待,她定會自動自發地積極起來。

鬱燈泠黑眸輕眯,扯了扯唇,咧出一個邪笑。

“因為,秋天,樹木全都變得枯黃。”

“草叢也變矮變小,蟲子藏不住,到處亂爬。”

“叫幾個宮人穿著大鞋子,在草地裏踩來踩去,就能聽到——”

“嘎吱,嘎吱,的聲音。”

鬱燈泠神情中甚至多了幾分陶醉,“蟲子,死了。草和樹,也快死了。最好的季節。”

“……”

薄朔雪的表情像是被打碎的石塊一般。

他早應該想到,他不該指望什麽的。

長公主敘述表達的能力,從她那晚講的睡前故事就可見一斑。

什麽都能被她說成恐怖故事。

難怪,這般不上心的殿下都能震懾住燈宵宮裏裏外外的下人。

她自帶的詭譎氣場,的確很能唬人。

不過薄朔雪聽了並不覺得害怕,隻是覺得不理解,這殿下的愛好為何如此特別。

薄朔雪聽不下去,果斷伸手,捏住鬱燈泠的雙唇。

鬱燈泠:“!”

又不敬!

簡直忤逆。

像是從長公主的雙眸中讀出了熊熊怒火,薄朔雪淡淡回道:“乖,別說了,我不喜歡。”

鬱燈泠:“?”

誰管你喜不喜歡。

兩人不知不覺,又走了一會兒。

鬱燈泠忽然停了下來,怎麽都不肯往前走一步。

“累了。”

薄朔雪回頭看了看來時的路……才半圈而已。

他收回目光,確認道:“真的累?”

鬱燈泠點點頭。

其實除了累,還有無聊。

景色有什麽好看的,長公主根本就看不進去。

“那我們就回去。”薄朔雪沒有再多說一句,轉過身,在長公主麵前蹲了下來,“來。”

這是要背她。

鬱燈泠眼眸閃了閃。

她確定了,薄朔雪真的不對勁。

原本,薄朔雪是很厭煩她的,總是生氣,易怒。

可是最近,薄朔雪惱怒的時候似乎越來越少。

不僅如此,他甚至像是在……遷就她?

鬱燈泠也不知道,她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

不應該啊。

薄朔雪應該一天比一天更討厭她才是。

她最近,比以前也過分了許多。

不僅要薄朔雪侍寢,還把他當成枕頭睡來睡去,他早就應該揭竿而起了才對。

可是,他越來越少為難她,現在還主動蹲下.身,要背她?

就因為,她說了一句累。

鬱燈泠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神情。

她看不清楚,想不明白,薄朔雪為何這樣做。

或許,是為了故意表現得溫順,放低她的戒心。

總不可能,是他當真認清了自己孌寵的身份,所以故意做一些討好她的事。

因為不確定,鬱燈泠麵上顯出了些許迷茫。

這時,等了一會兒的薄朔雪回頭看她。

看清長公主臉上的神色,薄朔雪抿唇一笑。

“放心,阿燈,不會摔著你。”

他的聲音,很柔和,唇邊的笑容也像是掬著一捧溫暖的日光,微彎的鳳眸裏燃燒著的,滿是屬於薄朔雪的溫度。

他是暖的,比棉被,比火爐,還要暖。

不知不覺中,鬱燈泠發現自己已經伸出手去,碰到了薄朔雪的肩背。

她一瞬猶豫之際,薄朔雪背在身後的雙手已經攬了下她的腰腿,因著這股力道,鬱燈泠就趴在了薄朔雪的背上。

“走咯。”薄朔雪摟緊她,縱身站了起來,“回去吃好吃的。”

鬱燈泠忽然騰空而起,但手下的肩背很堅實,不至於心慌。隻有那一瞬間忽然失重的心悸,讓她亙古不變的心跳也快了幾分。

他尾音輕揚,聽起來就像是一隻斑斕的蝴蝶,從水麵輕輕點過,又遠遠飛走。

是那種,一聽,就能讓人聽出來,他很高興的聲音。

而且這份高興,似乎還能傳遞給旁人。

湖邊小徑迎麵的方向正對著日輪,金光璀璨直射,鬱燈泠忍不住眯了眯眼,伸手擋住刺目的陽光。

但那純粹明亮的日光,還是透過指縫,灑在鬱燈泠的眼上、臉上,讓她好像也跟著變暖了幾分。

作者有話說:

外人眼中的殿下:陰冷,恐怖。

小雪眼中的殿下:中二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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