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 薄朔雪都堅信著,自己在因為長公主的過分偏愛而深深苦惱。

他認為自己當然不需要這樣不合時宜的寵愛,這隻會帶來無盡的麻煩, 也是他實現理想抱負途中的阻礙。

但凡有識之士,都更願意自己去掙一個前程, 而不是攀附皇女。

可此時此刻, 他麵上不自覺上揚的嘴角卻實實在在地給了他當頭一棒。

他竟然在為了“長公主喜歡他多過旁人”而高興。

他到底在想什麽?

這種貪婪、攀比的心思,是不應該出現的。

薄朔雪雙唇緊抿,他第一回 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可理喻。

微微抬頭, 觸上長公主的目光。

那雙沒有感情的眼眸靜靜地盯著他, 好像在倒映著他的一舉一動。明明看起來像是畫像、神座上的人, 卻親口一次次對他說著心悅。

薄朔雪胸膛深處某個角落輕輕一震, 甚至有幾分被震得發麻。

他慌亂地起身,腦海中嗡嗡的,隨便找了個借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麽,快速轉身離去。

他好像確實不太對勁。

目睹著薄朔雪倉皇離去,鬱燈泠眸色濃黑,雙眼微微眯起。

他走得那麽快……

一定是徹底打消了心中的懷疑, 完全相信了她的說法。

她就知道, 這套說辭天衣無縫, 作為她計劃中的重要一環,作出了傑出的貢獻。

鬱燈泠滿意地收起嘴邊硬扯出來的笑容, 又坐回了桌前,繼續玩迷宮。

可是, 坐得久了, 有點不舒服。

衣裙的褶皺被壓在底下, 硌著疼,還有點勒。

鬱燈泠忍了一會兒,又忍了一會兒。

不舒服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鬱燈泠才冷著臉,稍微挪起來一點,伸手扯了一下裙擺。

把褶皺扯平,總算沒有硌著痛了,可是因為坐得太久,屁股麻麻的……

鬱燈泠一臉木然,很想就這樣躺回去。

但是躺下的話,就不能玩了。

仿佛天人交戰一般,各種想法在鬱燈泠腦海中過了一個來回。

終於,鬱燈泠主動往前挪了挪,把雙腳踩在地上,站了起來。

站一會兒,好像也不錯。

到了午膳時,宮人小心翼翼地過來回消息。

“侯爺說他身體不適,今日無法陪膳了。”

“哪裏不適?”

“似乎是腹痛。”

“那就等他不痛了再過來。”鬱燈泠這會兒又坐著了,一邊玩一邊說。

“是。”

又等了一炷香,原本熱騰騰的飯菜都有了放冷的趨勢,但滿屋的宮人沒有一個動彈的。

若是侯爺在的話,此時一定會勸長公主先不要玩了,不然吃了涼的對身體不好。

鬱燈泠拉扯著繩子的手終於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旁邊空空的餐桌,又看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宮女。

“他還在腹痛嗎?”

宮女彎著腰匍匐,答不上來。

鬱燈泠說道:“再去請侯爺。”

宮女領命而去。

薄朔雪在自己的院子裏,靜靜站在窗邊。

他還在試圖厘清自己的想法,在那之前,他必須和長公主保持距離。

所以,宮女來傳午膳時,他沒有去。

雖然找了一個身體不適的借口,但他知道,殿下一定還會再派人來催。

果然沒過多久,衣香園的婢女又快步走了進來。

“侯爺,殿下有請。”

薄朔雪心中一顫,拿起折扇故作從容地擋在身前,搖了搖:“回稟殿下,我今日就在院中養病。”

宮女小心地看了一眼侯爺手中的折扇——根本沒打開,在搖什麽呢。

宮女福了福身,小聲應“諾”,便要回去回稟。

薄朔雪頓了頓,還是追問道:“殿下吃了麽?”

“還沒有,殿下在等侯爺。”

“哦……”薄朔雪不自覺地放下了手中的折扇,摸到了桌上的一個茶杯,往嘴邊送去,借機擋住臉上的心虛。

“侯爺——”宮女終於忍不住出聲。

“怎麽?”薄朔雪動作一頓。

宮女小心地瞥著那個茶杯:“那杯子裏,裝的好像是墨汁。”

薄朔雪:“……”

他拿下來一看,果真如此。

薄朔雪輕咳兩聲,把折扇和杯子統統放到一邊,負手而立:“無意看錯,多謝提醒。好了,你回去回稟吧。”

這樣說著,薄朔雪卻獨自抬步向外走去,走出門檻之後,薄朔雪又是一頓,僵硬地轉回身來,朝著宮女說:“嗯,是你去回稟。我,去臥房休息。”

宮女恭謹地福身,見小侯爺又大步跨過門檻,朝內殿走去,走的直線那叫一個筆直,像是不會轉彎了一般,快要進門時,居然“砰”的一聲,直直撞在了廊柱上。

小侯爺慌忙揉了揉額角,繞過廊柱,飛快消失在了殿門後。

宮女暗暗咋舌,憂心忡忡地回去回稟。

見宮女獨自回來,鬱燈泠有些不悅。

薄朔雪連續兩次無視她的命令。

“薄朔雪為何不來。”

“侯爺,有些身體不適。”

“肚子痛?”鬱燈泠皺眉。怎麽會痛得這麽厲害。

“似乎,不是腹痛。”宮女糾結著搖了搖頭。

鬱燈泠聞言一頓,柳眉越發倒豎。薄朔雪,騙她?

她冷哼道:“那是哪裏不適。”

宮女糾結地搓了搓手背,不大好說。

麵對著長公主的威勢,宮女匍匐在地,顫巍巍地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腦門:“似乎是,這裏的問題。”

鬱燈泠:“?”

什麽情況,薄朔雪被她逼瘋了?

這可不妙。

他要是瘋了,如何篡位,如何謀反。

應當不至於吧。鬱燈泠有心想要去看看,但是想了想,還是算了。

還是不要逼得太緊,以免操之過急。

若是真的把人給弄瘋了,豈不是得不償失。

且放他自由一段時間。

這一段時間指的是,一下午。

鬱燈泠思量完,對侍女吩咐道:“那你告訴他,天黑之前不必來了。入夜後,按時來侍寢。”

“是。殿下,那午膳……”

“不吃了。”

宮女咬緊下唇,匍匐在原地不動。

鬱燈泠黑眸低垂,掃過去一眼。

“為何不走。”

“殿下,午膳,還是請您,多少用兩口。”宮女提著一口氣,深深地屏息,第一次大著膽子勸道。

從前他們是絕對不會這樣多嘴的,殿下說什麽,便是什麽,絕不敢少做一樣,而殿下沒說的,便也懶得花心思多做。

所以,長公主不察覺、不責罰,便一再地有人給她呈上來相同的一份菜肴,長公主不開口、不吩咐,他們便明明知道殿下會淋雨,也不為她關窗。

可是現在,這樣行不通了。

若是還跟從前一樣不用心,殿下雖然不會察覺,卻一定會被侯爺給抓住,據說這幾日,已經有好些奴婢私下裏吃了侯爺的警告和責罰,侯爺可不似殿下,懶散不理事,他的手段,想必是很嚇人的。

因著這一層,宮女才不得不多勸了一句。

鬱燈泠也是第一次聽到有宮人對她說這樣的話。

便不由得皺眉,盯著宮女看了好一會兒。

那宮女頂著長公主的視線,猜測長公主定然惱怒了,瑟瑟發抖之餘,慌忙想著保命,便祭出侯爺的大旗。

“殿下勿怪,是,是侯爺吩咐,吩咐奴婢們,多多叮囑殿下,按時進餐,保養腸胃。”

鬱燈泠挑了挑眉,緩緩收回目光。

她看向桌上的食盒,猶豫了許久,緩緩伸手,拿起一隻勺子,挖起一團圓潤粉糯的芋頭,送進口中。

芋頭蒸得很香,明明聞到了香氣,可送到口中後,卻嚐不出一點味道。

鬱燈泠喉頭哽住,察覺到難以下咽,但忍了忍後,還是吞了進去。

她又掃了一眼宮女,心想,薄朔雪怎麽還對她們吩咐了這個。

想著想著,又往自己嘴裏塞進去一口。

勉強吃了五勺芋頭,鬱燈泠摸摸自己的肚子。有些微的弧度,這樣子,大約是飽了。

到了晚間,薄朔雪終於走進了衣香園。

他腳步沉重,雖然是按照長公主的吩咐到了這裏,卻遠遠站在角落,似乎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

鬱燈泠拍了拍床:“過來。”

薄朔雪麵色瞬間一僵。

他攥緊雙拳,在原地全身緊繃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艱難地邁開步子,朝床榻邊走近。

鬱燈泠不以為意,他這般抗拒抵觸,並非一日兩日了,鬱燈泠早已習慣。

靠近後,鬱燈泠半靠在軟枕上,抬眸仔細打量著他。

不知是不是暖黃燭光映得,薄朔雪的麵膛怎麽看起來有些發紅,像是熱氣騰騰的。

但今晚涼風習習,應該還算是涼爽。

難不成真是腦子壞了。

鬱燈泠皺了皺眉,開口道:“今日你是不是……”

她不知如何形容,便回憶著宮女的動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腦門,“這裏不舒服?”

看到長公主這般,薄朔雪一愣,也下意識地在自己額頭上摸了摸,感受了一下:“並無燒熱。”

像是疑心他說的不對,鬱燈泠扯住他的袖口一角,將他的手給拉了下來。

力道不大,但薄朔雪並不會拒絕,反而順著她的動作,往下彎了彎腰。

距離夠近了,鬱燈泠懶懶抬手,將自己的掌心按在了他的額頭上。

看病要望聞問切。

鬱燈泠眼神專注,烏黑的瞳仁與薄朔雪的鳳眸近距離地平視著,倒映著彼此的瞳孔。

薄朔雪忽地屏住呼吸,根本不敢眨一下眼,就怕碰到長公主的眼睫,可這樣近的距離,手心在額前的碰觸,都讓薄朔雪的頸後連著脊背一陣陣地發軟,胸腔裏也亂了節奏。

直到,鬱燈泠彎起指節,在薄朔雪額頭上“噠噠”敲了兩下。

聽這聲音,鬱燈泠挺滿意。

望聞問切結束,鬱燈泠認為,薄朔雪的腦袋長得挺結實,暫時不需要擔心。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