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燈泠坐在殿中,因雙腿疼痛,比平日裏更多了幾分懶散。

她看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秀致柳眉微微蹙起,顯露出一絲疑惑。

奇怪。

她竟既沒有心悸過速,手背上亦沒有起一片又一片的紅疹子。

往日她若是與生人靠得太近,或者被不潔之人碰觸,必會有這些反應,但這幾日麵對薄朔雪,她的症狀卻一次比一次輕。

難道這個薄朔雪,當真是有幾分不同的。

想到此處,鬱燈泠緩慢眨了眨眼,整個身子往後倒去,滿麵木然地盯著高高的屋宇穹頂。

沒錯,他自然與旁人不同。

他是“這本書”的主人公,是天命之子,因而他身上,自然會發生許多不凡之事,她隻不過是一個炮灰配角,會被天命之子影響,並不稀奇。

疑惑被解開,鬱燈泠連那一絲皺眉的表情也懶得做了。

她靜靜躺著。這幾日,主動摸薄朔雪的手,又跟他同坐一頂馬車,同騎一匹馬,還收下了他捉來的蟲子,都隻是為了,試探自己的極限。

試探自己,對薄朔雪的忍耐極點究竟在哪裏。

將薄朔雪留在宮中當孌寵,是她的主意,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

但是,因為她的潔癖,她至今也從未對薄朔雪真正產生過什麽威脅。

以至於,薄朔雪在這宮中竟待得越來越自在,不僅沒有一哭二鬧三絕食,甚至還當起了她的夫子,要教她騎術。

她不要夫子。

她需要的是仇人。

若不能真正將薄朔雪嚇住,她將人留在宮中又有何意義?

簡直是白費力氣。

鬱燈泠本就似是一口快要枯竭的水潭,一分多餘的精力也沒有,最討厭的,便是浪費氣力。

因而她必須舍小為大。

她對薄朔雪的確有幾分特殊,但並不是因為想親近他而親近。

她忍耐這些不適,隻是為了讓薄朔雪感受感受被人當做下賤孌寵,到底是什麽難堪滋味。

定要嚇得他肝膽俱裂,見到她便如幼鼠見了貓一般,瑟瑟發抖,聲淚俱下,迫不及待想要逃出魔爪。

想到將來的那般光景,鬱燈泠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那笑容好似毒蛇吐出的蛇信,陰惻惻的,帶著即將生吞獵物的愉悅。

在那張素□□致得不似生人的臉上,那笑容更有幾分鬼魅般的詭譎,襯著烏黑無神的雙眼,妖異之感頓顯。

宮女端著木盤進來,冷不丁抬頭看見長公主的這個表情,嚇得手一顫,盤子裏的食盒與藥瓶險些都摔碎在地上。

好不容易定了心神,將木盤放好,細聲細氣地稟報完。

長公主一動不動地直躺著,墨黑的雙眸向下一打,忽地瞥了過來,直直地盯住宮女。

這瘮人的神色,把宮女嚇得心中已擠滿捂臉驚恐狂叫的小人,麵上卻不得不強撐著冷靜,按住自己不斷顫抖的手,等著長公主的吩咐。

“不吃。”鬱燈泠吐出兩個字。

宮女勉力勸道:“那,請殿下塗上膏藥,太醫院說,這膏藥是治擦傷損傷的聖物。”

鬱燈泠漆黑的目光依舊直直盯著她,又吐出兩個字:“不塗。”

“……是。”宮女強忍懼怕,又把那餐盤原本原樣地端了下去。

鬱燈泠直挺挺地躺著,心中不屑。

自己塗藥,甚是麻煩。

而除了必需的沐浴穿衣以外,她又不願意叫別人碰觸,哪怕最近身的宮女也不願。

所以她不需要塗藥。

反正隻要不動,就不會痛。

她可以不動。

閉上眼,便是昏昏沉沉一夜。

或許是因為今日在演武場花耗了一些精力,這一夜似乎不如往日漫長。

耳旁的潮水聲慢慢褪去,又響起其它動靜時,鬱燈泠睜開眼。

眼前是宮女忙碌挪動的身影。

對上她的視線,宮女福了福身,稟報:“殿下,昨日侯爺來尋,那時殿下已經歇下了,便沒讓進。”

昨日?

她歇息後,那便是晚上了。

薄朔雪找她作甚。

鬱燈泠垂著眼,手微微抬起,朝外伸出。

立刻便有幾個宮女上前來,手絹緊緊裹住雙手,托著長公主下榻,將她架到另一間屋子去,洗漱、更衣,忙完這一切已過了一炷香,再原樣送回榻上。

全程鬱燈泠都閉著眼,好似昏昏欲睡。

腹中一陣熟悉的絞痛,她手指搭上去捂住。

仔細想想,卻又似乎有幾日沒有痛過了。

上一回這樣痛時,便有薄朔雪在旁。

鬱燈泠啟唇:“宣薄小侯爺。”

宮女福身應是,轉身退了下去。

沒過多久,薄朔雪邁步走了進來。

鬱燈泠瞥眼瞧著他。

他今日穿了一身新衣,簇新筆挺,手裏執著一把雪白折扇,扇墜是一塊通透白玉。他走近了些,身上還有皂角或花香混在一起的清涼氣息。

聽聞昨日薄家人進宮來了,大約這身新衣便是送給他的家當之一。

瞧完了,鬱燈泠又收回目光。

大早起來,薄朔雪看起來卻是精神奕奕,與怏怏躺在榻上的鬱燈泠形成鮮明對比。

鬱燈泠眯了眯眼,問。

“昨夜你找我,何事。”

薄朔雪一頓。

昨夜他洗漱沐浴後換了新衣,見晚膳還沒送到房裏來,便理所當然以為是長公主要同他一起用膳,所以才找了過來。

誰知長公主已經歇下了。

就隻是如此而已,並沒有什麽事。

不過這麽一問,倒是讓薄朔雪想起昨日一直想問而沒機會問出口的問題。

薄朔雪折扇收攏,在指骨間轉動一圈,卻是反問道:“那殿下昨日晌午找我,又是何事?”

她那般憊懶的性子,既然找了他,分明就是有話要說。

卻遲遲不說。

害得他昨夜睡前還想了一下。

問完,薄朔雪便微微昂起下巴,目光也轉向一邊,假做平靜,掩飾有些旺盛的好奇心,雙耳卻幾乎要豎起來。

鬱燈泠蹙了蹙眉。

她找過薄朔雪嗎?

不記得了。

既然不記得,那便不重要。

鬱燈泠立刻放棄思考,轉著腦袋,往軟枕裏側蹭了蹭,低聲說:“不知道。”

“唉,你……”薄朔雪哽住,屬實有幾分吃癟。

他隻當鬱燈泠是不想再說,雖然不悅,卻也沒什麽辦法。

此時早膳送了進來,宮人在一旁低聲勸著長公主進食。

鬱燈泠掃了一眼,興致缺缺,卻是把目光轉向了一旁的薄朔雪。

薄朔雪心中一緊,不知從何處來的不祥預感,霎時差點退後幾步。

而鬱燈泠步步緊逼,朝他伸出一隻手。

那指尖在空中還撚動了幾下,仿佛在觸摸什麽東西一般,所含意味再清晰不過。

薄朔雪喉結滾動幾番,瞪眼瞧向那長公主殿下。

這分明是昨日摸著他手心的動作姿勢。

幹什麽,現在又要摸了?

等會兒會不會又把他甩開,再狠狠擦手。

這人變臉怎的這般快。

但無論她怎樣變,有一樣是從未改過的,那便是她從不考慮旁人的心情。

積攢了隔夜的怒氣,薄朔雪低吼道:“殿下究竟何故戲弄於我。”

鬱燈泠坐起來,她瞥向那薄朔雪,回應道:“我隻是心喜於你,如何就成了戲弄。”

又是這般混話。

她時而說些似是而非的話,時而又將人嫌惡甩開,豈不是將他充作了用來取樂的戲子?

昨日演武場後,他本欲不再計較,與這長公主和平共處,可如今又被提醒想起那番舊事,胸膛還是一陣又一陣的鼓噪。

薄朔雪胸膛鼓噪,怒而甩袖欲走,衣袖卻被人從後麵扯住。

鬱燈泠半趴在榻上,一隻手壓在袖子裏,寬大的衣袖和素白的裙擺迤邐著在榻上蔓延開,另一隻手拽著他的衣袖一角。

她微仰著臉,秀致的眉眼素淡中帶著一點茫然的疑惑,低聲問:“我,惹你了?”

她是真的疑惑。

她還什麽都沒開始做呢。

薄朔雪呼吸微滯。

尊貴非凡的長公主語氣仿佛帶上幾分委屈,讓薄朔雪的脾氣也軟了幾分。

他垂下目光,這樣的高度,能輕鬆俯視著長公主的頭頂。

那是殿下,從高往低地俯視是為不敬,薄朔雪便屈膝蹲下,揚眸對上她的目光。

她眸中一片澄澈,更加反襯得薄朔雪的怒氣莫名其妙。

他明明有理,卻仍舊語塞,沉默少傾,生硬地轉了個話頭。

“殿下現在找我,是要做什麽。”

鬱燈泠木木地看著他,原本撐在榻上的那隻手抬了起來,身子也跟著軟倒下去一些。

她按了按自己的腹部右下,沒說話。

這與她上回犯疼的情形完全一致。

薄朔雪臉色微變,想了想問:“殿下昨日沒用晚膳?”

鬱燈泠眨眨眼,算是默認。

難怪睡得那樣早。

薄朔雪不知想到什麽,眉間皺得更緊。

“那昨日晌午,殿下尋我,也是為了讓我陪殿下用午膳?”

這麽一說,鬱燈泠想起來了。

的確有這麽回事。

但是後來聽說薄家來了人,便隻能作罷。

她點點頭。

薄朔雪喉頭微緊,有些喑啞問:“那後來,殿下昨日午膳吃了什麽。”

好像,沒有吃。

鬱燈泠回憶了一番,搖搖頭。

薄朔雪已經看明白她的意思,眸光不自覺顫動數下。

這殿下上次進食,竟是在昨日早晨。

此後一整日滴米未進,為了等他錯過午膳,而他昨日分明已經到了門口,也不曾發現她未用晚膳。

直到現在,把自己折騰得腹痛難忍,才將他召來。

好好的長公主,卻將自己弄得亂七八糟,像流浪路邊瘦骨伶仃的小貓一般,隻敢在信任的人身旁飲食。

而他是那個被選中、卻害她白白多等了一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