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坐起身。

她在床邊坐了很久,隻是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表情冷漠,卻不肯說話。

我把她的手拉進被子暖著,“維維……”

她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今天特別丟人?”

“沒有,”我幾乎指天發誓,“我要是這麽想過,出門被雷劈。”

“你個傻蛋,誰讓你賭咒來著?” 維維嘴角動了動,笑容勉強且帶著幾分自嘲,“知道嗎趙玫?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求過人,連那個混蛋當初欠下一屁股債跑路,我手裏沒有一分錢,逼債的天天堵在門口,房東要趕我出門,我都沒有求過人……”

她的臉上浮現一抹悲涼,聲音不覺變得哽咽。我不敢插話,屏住聲息聽她接著說下去:“可是我求過他,放軟了聲音求他,他還是我行我素……這輩子我真正動過心的男人,也就兩個……”

一滴眼淚慢慢滑出眼眶,維維閉上眼睛。外麵的世界瞬間變得寂靜,我怔怔地望著她,一顆心也緩緩下沉。

“那……你們以後……”我問得非常小心。

“沒有以後,這個人對我來說已經死了!”維維睜開眼睛,又恢複了之前冷冷的神情。

她再也沒說什麽,站起身離開我的臥室。我聽到她的房門輕輕關上,吧嗒一聲落了鎖。

夜裏我翻來覆去睡得極不安穩。以前我不曾見識過,原來愛情不全是風花雪月,它的份量也會如此沉重,讓人黯然,讓人流淚,傷人,然後自傷。

這件事過後彭維維變了很多,衣著逐漸往暴露上走,原來那點藝術係學生的雅皮氣息漸漸消失,夜不歸宿變做家常便飯。

我很擔心,卻又無從勸起。既然幫不到她,隻能裝作看不見。

安德烈又和我恢複了邦交,每天清晨還是在老地方等我。

他對彭維維印象深刻,一直追問:“玫,你那美麗的朋友還好嗎?”

我歎口氣不說話。

他看看我的臉色,又問:“那天你是怎麽回事?臉色真難看。”

“別擔心,”我拍拍他的臂膀,“以後再也不會那樣了。”

這一次安德烈隔了很久,才說:“你愛上那個男人了?”

“哪個男人?你在說什麽?”我明知故問,臉卻不由自主,一下子就紅了。

他也歎口氣,“我們有句諺語,隻有愛情和咳嗽是瞞不過的。你看他時的眼神,和平日不一樣。”

“安德烈,見你的鬼!”我大叫,假裝被得罪,緊跑兩步,其實雙頰已經熱得發燙。

“我不會怪你,”他追上來說,“他長得那麽漂亮,沒有女孩子抵擋得住。我見過的中國男人,很少有這樣整齊的。”

的確,奧德薩街頭經常能看到灰頭土臉的中國人,說是民工不會有人異議,但真正的身家亮出來,往往嚇人一跟頭。象孫嘉遇這樣有點兒錢就如此招搖的,確實不多見。

我使勁白他一眼,用中文說:“那你去追求他吧,我可以為你拉皮條。Gay如今正流行。”

安德烈笑著拍拍我的後腦勺。這語速極快的一串中文,他雖然聽不太懂,可是察言觀色,大概也知道我說的不是什麽好話。

我感到胸口似憋著一口氣,非常想做點什麽發泄,於是超過他一直衝到前麵去。

“玫,你別怕!”安德烈再次追上來,在我身後說,“如果他不愛你,還有我愛你呢!”

我被他逗得笑起來。

我喜歡安德烈這點天真和坦率。他的心裏藏不住任何事,從來不裝模作樣,也很少愁眉苦臉,但他並不傻,什麽都知道。象孫嘉遇那樣的人,誰喜歡上他都是一個劫數,維維就是個現成的例子。

“算了吧,安德烈。”我誇張地皺起眉頭,“你們烏克蘭的女人,簡直象苦力。生七八個孩子,每天上班貼補家用,下了班牛一樣忙家務。我聽說有更離譜的,丈夫回來還要跪著給脫靴子……”

他大笑,伸手要捏我的鼻子,“胡說!至少我不會這樣對待我的妻子。”

我嘻嘻笑,在林蔭道上左右穿梭著躲避他,正玩鬧著,前方有輛加長卡迪拉克經過,車牌號是666888,我覺得好玩,一路追著看,順便告訴他中國人對吉祥數字的崇拜。

安德烈點點頭,“烏克蘭也有,你知道嗎?車牌前三位是000的,肯定是政府的車。”

我心裏一動,趁機問他:“那前三位是TTT,又代表什麽意思?”

他的臉色頓時凝重,“你們中國的黑社會首領。”

“什麽?”

“他們都叫‘大哥’。”

我眼前恍惚一黑,被鵝卵石一跤絆倒,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安德烈嚇得撲過來扶我,“玫,你還好嗎?”

我捂著膝蓋坐在地上,嘴裏大抽冷氣,雙手也被擦傷,火辣辣作痛,一時半會兒站不起來。

安德烈蹲在我身邊,連連問:“沒事吧?你沒事吧?”他緊張得聲音都變了調。

我顧不得膝蓋處傳來的刺痛,一把抓住他的手問:“安德烈,你剛才說的,是真的?你沒騙我?”

“我從來不騙你。”他神情嚴肅,象在教堂發誓,“這幾年烏克蘭的中國黑幫越來越龐大,地位比較高的幾個人,他們的車牌號上,都有TTT三個字母。”

臀部下麵的寒氣一絲絲侵染上來,我象被凍僵了一樣,半天動彈不得。

我想不明白,維維雖然脾氣火爆,可是一向做事還有分寸,她怎麽就會招惹上黑幫呢?

第三章

你的來臨對我是多麽沉重,在我的心靈裏,在我的血液裏,引起多麽痛苦的陌生。一切狂歡和所有的春光,隻會將厭倦和愁悶注入我的心。請給我狂暴的風雪,還有那幽暗的漫長冬夜!

-普希金《春天》

自從安德烈揭曉車牌的奧秘,我一連幾天心神不定,做事丟三落四,恍惚得象走了真魂。

以前我對黑社會的了解,隻停留在對九十年代港產片的印象裏,天黑了就拎著刀當街亂砍那種。但是上次在七公裏市場親曆的一幕,讓我親眼見識到其中的血腥殘酷,我為維維感到不安。

心不在焉地坐在鋼琴前,簡簡單單一部練習曲,輔導教師糾正無數次,但每次到了同一小節,我依然會犯同樣的錯誤。

輔導教師幾乎被我氣得背過氣去:“玫,你根本不在狀態,這是在浪費我們兩個人的時間。”

我索性提前結束練習,收拾東西回家。家裏還是沒有人,維維已經三天不見人影,她的手機也一直處在關機狀態。

冬日的傍晚黑得極早,我一個人坐在黑乎乎的客廳裏,翻來覆去地瞎琢磨,記起那天在警局孫嘉遇說過的話,心裏更是忐忑。想找他問個究竟,可是怎麽才能聯係上他呢?我並不知道。

踟躕良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孫嘉遇曾送給彭維維一個最新型的諾基亞手機,她用了一段時間,不知什麽時候,又換回原來的三星手機。想來那段時間,正是兩人開始齟齬的時候。

我決定碰碰運氣,拉開維維的梳妝台抽屜,果然,那個紅色的諾基亞,正孤零零躺在抽屜的角落裏。然後同樣幸運地,從名片夾裏找到孫嘉遇的手機號。

我用固定電話一個個按著號碼,心髒卻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喂?”電話通了,背景一片嘈雜,很多人在說話,還有隱隱約約的音樂聲。

“你……你好。”我莫名其妙地結巴起來,“我……我是……趙玫。”

“你你你你好,是是是想我了嗎?”他的聲音懶洋洋的,明顯帶著促狹的笑意。

我裝沒聽見,努力讓舌頭恢複柔軟:“有點兒事兒,我想問問你。”

“我就知道,沒事兒你不會找我。說吧,什麽事?”他那邊的聲音一下清楚很多,像是換了個安靜的地方。

我定定神,口齒頓時伶俐起來:“我一直找不到維維,隻好找你。”

“就這事啊。”他輕佻地笑,“你以為我能把她怎麽地?她本事大著呢,哪兒用得著別人操心?”

“你一早就知道,維維沾上了黑社會的人,對吧?”我不想和他繞圈子逗貧,索性直接挑明了。

電話裏一下沒了聲音,過半晌他才問:“你怎麽知道的?”

“甭管我怎麽知道的,你就說是,還是不是?”

他總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調:“也不是很早,那天晚上看到車牌才明白。”

“你就眼睜睜看著她攪進去撒手不管?”

“嘖嘖,這才是六月飛雪,我比竇娥還冤哪。你在警局也看到了,鄙人不過規勸幾句,結果多年的舊賬被翻出來清算,差點兒就和她同歸於盡。”

“不被逼到絕境,女孩兒才不會鑽牛角尖兒。”我忍不住為維維辯護。她雖然脾氣很壞,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主兒,卻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他沉默片刻,再次笑出聲:“絕境?這就上綱上線了嘿?我說小姑奶奶,您就是想打抱不平,也得先弄弄明白,到底是誰逼誰呀?我一句話沒說完,一個大花瓶連湯帶水兒砸過來,要不是我躲得快,那得當場出人命啊!”

想起他眉骨處那塊醒目的紗布,我被堵得無話可說,但還妄圖解釋一下:“可是……”

“好了好了。”他放柔了聲音,“甭管閑事了,她的事兒你管不了。千萬也別去問她,彭維維的脾氣,是屬山東驢子的,趕著不走打著倒退,越說越來勁。她要胡來你就讓她胡來,你使勁晾著她,晾夠了她自己就找台階下了,聽見沒有?”

我閉緊嘴唇不肯接他的茬。

於是他換了話題:“你吃飯了沒有?”

“沒有。”

“出來吃,我請你。”

“不想出去,謝謝你了,再見!”,不等他回答,我就匆匆放下電話。

在黑暗又悶坐了很久,心口象壓著一塊磨盤,按一按就隱隱作痛,卻找不到這塊心病照應在什麽地方。

草草洗完澡,正裹著頭發收拾浴室,便聽到有人敲門。我以為又是查驗身份的警察,特意檢查了一下防盜鏈,才小心錯開一條門縫。門一開,我不禁大吃一驚,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視。

門外站著的,居然是孫嘉遇。

我隔著門縫說:“維維不在。”

“我知道。”他抬腳撐住門板,將手裏拎著的紙袋,對著門縫晃了晃:“我是來找你的,送外賣。”

孫嘉遇帶來的,竟是牛肉圓白菜餡的餃子。

沒有在國外呆過的人,大概很難想象常年旅居者對中國食物的刻骨思念。我才出來半年,就已經熬不住了。經常會在夢裏走進北京的餐館,奢侈地點上一桌炒菜,不過很多次,都是菜未進口,人就流著口水醒了。

奧德薩有中餐館,但價格昂貴暫且不說,顏色香氣固然無法奢望,可連味道也是怪怪的,完全徒具其表。

有這些背景,也就不難想象,我見到那一飯盒圓胖飽滿的雪白餃子,是如何垂涎欲滴。我沒能忍住嘴饞,幾十個餃子把我給賣了。

我放他進屋。

“有點涼了,你們有煎鍋吧?熱一熱再吃。”他熟門熟路地摸進廚房。

我趕緊跟進去,從他手裏搶過鍋鏟,“我來我來,你吃了嗎?”

“你打電話的時候,剛剛吃完。”他退到廚房門口,“有個烏克蘭朋友,最近忽然迷上了中國食文化,我們就都成了她家的食物處理機。”

“哦,那多好。”我顧不上多說,隻胡亂應著。煎鍋裏滋滋作響的餃子,在鼻子尖底下散發著誘惑的香氣,已經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鍋鏟上的水珠不小心落進熱油中,嘭一聲炸開了,其中一兩滴落在手背上,不是很痛,卻嚇人一跳,我尖叫一聲退後兩步。

“真笨!”他搶著蓋上鍋蓋,“還是我來吧。”

“不用不用……”我跳腳,“快快,圍裙幫我拿過來。”

他取過圍裙征詢:“係上?”

“嗯。”我邊翻餃子邊點頭。

他略微低下頭,將圍裙繞到前麵,攔腰打了個結。但他的手在我腰間停留的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