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嚇得臉都白了,乖乖兒的上了飛機。等他徹底醒過味兒來,人已經在幾萬米高的天上了。”

我聽得完全詞窮,難怪他說,他和我一般大的時候,做過比我更傻的事。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他的故事總是由別人告訴我,他自己從來不說不解釋?

“回了北京,我們都說他肯定讓人涮了,這死心眼兒的傻孩子還不死心,又返回匈牙利找人要錢。那人還挺硬氣,不管多少朋友中間調停,嘉遇急得幾乎給他跪下,就是一口咬死了,錢被警察沒收了。讓他拿出罰沒單據吧,他又拿不出來。後來老爺子病重,幾個朋友隻好先湊了一筆錢,讓嘉遇先回國,等他趕回去,老爺子卻已經沒了。唉,這事兒從此成了他心裏的死結,總覺得老爺子的死跟他有關係。給老爺子辦完後事,他媽求我們想法兒勸他吃飯,從老爺子過去他就沒進過一口東西。我們帶他出去,好說歹說,總算說動他張嘴,才剛吃一口,人就一頭栽在地上,胃**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

這個故事讓我不負重荷,我扶著額頭,心間似有無數縱橫的傷痕,從裏至外泛出沁入骨髓的疼痛。

邱偉亦沉默,這一刻我們之間好像隻有紙煙燃燒的聲音。

“那個人和他吞下的錢呢?就這麽便宜他了?”過一會兒我狠狠地問。

邱偉揚起嘴角笑了:“趙玫,你什麽時候見過魚吞了餌再吐出來?”

我突然醒悟過來:“你剛才說七年前的舊識,就是這個人?”

“就是他。”

“那麽說,這回被綁架的也是他?”

“是。”

即使知道綁架殺人是駭人的罪名,我在這一刻還是輕易原諒了他。人總是傾向幫親不幫理的,事情一旦輪到自己的至親身上,是非對錯全部作廢。我隻是恨他不該如此自私輕率,就算他心中沒有我的位置,至少也該為他的母親考慮一下。

“我送你回去。” 邱偉站起來打算結束談話,“養好身體回學校,好好做你的學生,別再摻乎這些事。”

我不肯走:“你還沒說完呢。”

他有點兒生氣地瞪著我:“你還想知道什麽?”

“那個人到底是哪一邊的人?前些日子給嘉遇下的套兒,跟他有關嗎?為什麽最後讓他跑了,變成……未遂?”

邱偉用力抹著臉,露出不勝煩惱的樣子,“哎喲喂,以前我沒發現你腦子這麽清楚啊?”

“你現在知道也不晚。”

“行行行,我怕你。”他隻好又重新坐下,“說吧,都有什麽問題?”

“那個舊識,騙了嘉遇錢的人,他到底是青田幫的人,還是烏克蘭那邊的?”

“算是青田幫那邊兒的吧,不過也不全是。這個人前些年在中非混得不錯,可是不小心得罪了什麽大人物,半年前剛從那邊過來,正愁沒米下鍋呢,逢著青田幫想從烏克蘭黑幫那兒弄點兒好處,都瞄上了清關這塊肥肉,兩下裏就勾搭在一起,嘉遇他們不幸成了磨心兒。”

中非這個詞很熟,我努力回想著,到底想起一件事來:“那回,就老錢被扣了做人質那回,就是他幹的?”

“沒錯,不過那回他沒出麵。再後來的事兒,可就是和青田幫兩家聯手了。羅茜出頭調停,是想讓大家都退一步,以後相安無事,沒成想弄成了這麽個局麵。這倆人的仇,別人既插不進去也解不開。可誰都沒有想到,嘉遇居然會出錢找烏克蘭黑幫做掉他。”

我抬起頭,一時沒有說話。就是那個驚心的夜晚之後,我在孫嘉遇的包裏發現一支手槍。這一瞬間,很多曾被我有意忽略過的畫麵,包括當晚他和老錢的異常表現,都在眼前鮮活起來。

忽然間我感覺渾身發冷,再也不願往深裏細究。

按說我最好轉身離去,象邱偉說的那樣,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若無其事繼續我的學生生涯。有他留給我的那筆錢,我盡可以忘掉這一切,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理論上非常簡單,可我做不到。

曾有人說過,愛情是場瘟疫。我想我徹底明白了,卻已經來不及,就算前麵是懸崖,我也隻能閉著眼睛往下跳。

至於綁架後的經過,邱偉並沒有說太多,隻是盡可能簡單描述了那驚悚的一幕。

烏克蘭黑幫的人,在那人住所附近窺測幾日之後,終於找到機會將人擄走。他們從孫嘉遇手裏拿到錢便準備做掉人質,開車前往郊外的海灘。那裏荒無人煙,一望無際的蘆葦叢裏,是殺人埋屍的絕佳之處。

但是臨到動手,不知為什麽孫嘉遇卻後悔了,跟烏克蘭黑幫的人商量,錢他不要了,但把人放了。烏克蘭黑幫自然不肯答應,他們已經出手就絕不能再留活口。

雙方內訌的時候,附近恰好有輛警車經過,開車的人頓時心慌意亂,失手之下車撞到樹上,那人雖然手腳被縛,卻趁機掙脫控製,滾下車拚命大叫:救命!殺人了!

車上的人都隻受了點兒輕傷,驚惶之下四散奔逃。死裏逃生的被綁架者被警察救下,所有綁架者中他隻認得孫嘉遇的臉。

說到這裏,邱偉一拳砸在桌上:“靠!你說這個白癡,要狠你就狠到底,都到這份兒上了,還他媽的做唐僧幹什麽?”

我低著頭不出聲,同樣恨他不合時宜的心軟。

回去的路上,我苦苦哀求邱偉:“讓我見見他。”

“不行。”邱偉拒絕得極其幹脆,“除非你想讓他進監獄。”

他目前的處境,隻能到處躲藏,躲到警方鬆懈,再用假護照偷渡出境。但是吃了大虧的對頭,也買通了人四處尋找他,他們要的,是他的命,生死不論。

我忍不住抱緊雙臂,七月的夏日已經很熱了,身後卻有不知什麽地方吹來的冷風,令人遍體生寒。

第十章

我用軟弱的低語呼喚我的愛人,但在我的意識中又聚起陰鬱的幻想,我用我軟弱的手在黑暗中把你尋覓。突然,在我滾燙的額頭,我感覺到你的眼淚、你的親吻和你的氣息。

-----普希金《康複》

我象遊魂一樣恍恍惚惚晃了幾天,便接到中國同學會的通知,說彭維維的父母已經拿到簽證,從國內趕到奧德薩處理女兒的後事。

彭維維火化以後,同學們在學校為她辦了一個小小的追思會。

會上我見到彭維維的父母。她媽媽還記得我高中時的模樣,拉著我的手放聲大哭,不停地問我:“好好一個人,怎麽說沒就沒了?閨女,你和我們家維維最好,知道她有什麽想不開的怎麽會走這條路呀?”

我無言以對,隻能默默陪著她流淚。

維維的父親臉色鐵青坐在一邊,一直不肯說話,後來提醒妻子:“那個玩意兒呢?拿出來讓她認認。”

他這麽一說,維維媽立刻停了哭泣,從貼身衣兜裏取出一個東西,放在我手心裏。

我的眼神馬上就直了,呆呆地盯著它,象盯著一枚定時炸彈。

玫瑰、金、銀三色的戒指,做工精致而細膩,卡地亞永恒的“Love”標誌。

就是這枚戒指,曾在維維的中指上駐留過很長時間,伴隨她的舉手投足,吸引著人們的視線。

“阿姨,這是……”

維維媽又落下淚來:“維維去的時候,手裏就緊攥著它,掰都掰不開。閨女,你好好想想,以前見過這個戒指嗎?是什麽人送給維維的吧?”

我情不自禁收緊手指,那個小東西就象塊烙鐵,滾燙地嵌進我的手心。

我閉上眼睛,眼前是一片血紅。維維,你臨走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緊緊握著它,象握緊最後一點破碎的希望?

“閨女?”

忽然間我感覺再也無法忍受,扔下戒指,站起來跑了。

三天後彭維維的父母帶著她的骨灰返回中國。記得當年她曾對我說過一句玩笑話,她說如果她在這裏玩掉了底,讓我把她的骨灰帶回中國。

沒想到一語成讖。

那之後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我什麽都做不成。每天就坐在公寓裏,太陽的影子靜悄悄地移動著位置,從東到西,我隻是茫然地等著,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麽。

有時候看到自己的影子,都能被嚇一跳,仿佛有人一直跟在身邊。

“維維,是不是你?你還恨他嗎?你還恨我嗎?”我在陽光下伸直手臂,望著牆上的人影喃喃自語。

影子不停顫動著,卻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

我捂著臉倒在床上,眼淚順著手指縫往下流,沾濕了枕頭,也沾濕了床單。

隻有往家裏打電話的時候,我才能振作精神有口鮮活氣兒。所幸母親的病情並無惡化,我暫時放下一顆心。

手裏有限的一點錢,漸漸流失幹淨。我需要找個工作養活自己,再這麽下去,我離精神崩潰的日子不遠了。

孫嘉遇留下的那筆錢,我不想動。夜深人靜之時,我反複地一筆筆描摹著他的簽名。隻有這個時候,才能感覺到和他仍有一線聯係。

我打算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這時候邱偉卻來找我。

他的臉色十分鄭重:“跟我走。”

我被驚嚇到,水杯幾乎脫手滑落,這些日子我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我抹著濺落的水漬,結結巴巴地問:“又又又出什麽事?”

“他要離境了,就這幾天。”

我二話不說換上鞋跟他上車。

我們先在路邊一個電話亭停下,我看著邱偉撥通、掛斷、再撥通、再掛斷,連續三次以後才提起話筒,開始壓低聲音說話。

電話那邊就是孫嘉遇,我盡力壓抑著心中瘋狂的渴望,站在一邊沉默不語。

然後我們先後換了三部不同的車,最後在一個樹林邊停下。邱偉把車子開進密林深處藏好,又帶著我步行了幾百米,才到達一個孤零零的海邊別墅。

“進去吧,他在裏麵等你。”邱偉用鑰匙開了大門。

我一步邁進去,便聽到大門在身後砰然關閉,聲音在空蕩蕩的室內回響,令人心顫。

室內拉著厚厚的窗簾,沒有開燈。乍從明亮的室外進來,眼前一片漆黑。

在門口站了幾分鍾,眼睛終於開始適應黑暗,逐漸辨別出物體隱約的輪廓,我摸索著往裏走。

有人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臉前有一點暗紅的火星時明時滅。

我試探著叫一聲:“嘉遇?”

桌角的台燈啪地亮了。

我定睛看清眼前的人,忍不住倒退一步。這是孫嘉遇?

他的頭發不知多久沒有打理,雙頰凹陷,一臉憔悴,我幾乎認不出他來。。

他也在打量我,神色困惑,手指間還夾著半燃的香煙,而旁邊的煙灰缸裏已經塞滿了煙蒂。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該做什麽。二十二年的生活經驗,並沒有教過我如何應付這種場麵。

過很久他開口:“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了?”

雖然聲音沙啞,但我還能分辨得出,的確是他。我走近一步蹲在他膝前,伸出手撫摸他的臉。那種熟悉的觸感從手指傳遞到心口,我終於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是真的見到他了。

我仰起頭貪婪地望著他,想尋找舊日的痕跡,可他的眼睛如此陌生,仿佛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已消失,再沒有以前的靈動。

眼前漸漸水霧彌漫,他的臉也消失在其中變得模糊不清。

“你是不是怕我呀?和一個殺人未遂犯關在一間屋子裏,是不是特別可怕?”他為我抹掉眼淚,看著我笑一笑。

這一笑,我才覺得原來的孫嘉遇又回來了,終於伸手抱住他。

接觸到他的身體,我頓時感覺安心,這是長久以來對他習慣性的依賴。他腮邊的胡茬硬硬地刺著我的臉,身上一股濃烈的煙草味道,我摟緊他的腰,辛酸地閉上眼睛。

但他的身體語言卻疏離而冷淡,沒有任何回應,最終我不解地放開雙手。

他錯開視線,淡淡地說:“我要走了,後天的機票。”

我象被人迎麵打了一拳,鼻梁酸痛,眼淚再次湧上來:“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