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蘭語就隻能聽懂簡單的幾句,少不得要趁著這段日子惡補。

而學校七月中旬就要放暑假了,預科畢業前,我還有無數的瑣碎細節需要應付,每天就在學校和家兩點一線之間跑來跑去。

這天從學校出來,我順路拐到臨近的市場,買了些新鮮的海魚和蔬菜拎著回家。孫嘉遇病後的口味改了不少,象老太太一樣,喜歡吃熱熟軟爛的食物。我隻能利用有限的作料和工具,摸索著做些不倫不類的清蒸魚和蛋羹給他吃。

開門進去,家裏靜悄悄的,樓上樓下沒有一點聲音。老錢和邱偉都不在,也看不到孫嘉遇的影子。

因為此前被沒收的貨物一直扣在警察局裏,至今沒個結論,孫嘉遇他們的業務隻好全線暫停。據說羅茜正在設法斡旋,打算把涉事的幾方找在一起,然後大家弄個都能接受的方案出來。

老錢反正在家裏閑不住,天天嚷嚷著不能坐吃山空,要出去找點別的生意機會。我奇怪的是,孫嘉遇的傷口才剛剛拆線,形象還是一塌糊塗的時候,他能跑到哪兒去呢?

我進廚房放好東西,一路找上去,才發現他躺在書房的安樂椅上,手擋在眼前遮著陽光,似乎睡著了。

我過去碰碰他的手背:“睡著了?幹嘛不床上睡去?這樣多容易感冒啊!”

“我沒睡。”他依然閉著眼睛,“你回來了?”

“啊,這不廢話嘛。”

“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

我在他身邊擠著坐下,抹抹他眉心隱約的紋路,笑道:“什麽意思啊你?就不想看見我,特煩是吧?”

他沒有理我,卻抓起我的手,舉起來湊在太陽光裏,眯起眼睛細細端詳。我的手指是纖細的錐形,沒有明顯的關節,從指根開始,越往上越細,指尖的血肉,便在陽光下幻化出一片紅光。

“科拉細微依。”他把手貼在自己的臉上,然後又說,“奇怪,為什麽隻有用異族的語言誇人,才沒那麽肉麻?”(注:科拉細微依,красивый,俄語“美麗”的意思)

兩個人擠在一處實在難受,我想坐到他的腿上去,但看到他額前那塊依舊紅腫的傷疤,還是舍不得,於是撓撓他的耳根說:“那是因為你矯情啊。”

他沉默一會兒,突然坐直身體,神色一下變得極其嚴肅:“你坐好,我有事要跟你說。”

我被他倏然變幻的臉色嚇一跳:“幹嘛呀你?不帶這麽嚇人玩兒的。”

“玫玫,”他吐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極其清晰,“你去學校的時候,你爸爸打電話來了。”

“哎?”我也坐直身體,“什麽事?他為什麽不打我手機?”

“你爸說打不通……嗨, 先不說這個,玫玫,我想告訴你,你媽病了,急性腎衰竭,醫院今天下了病危通知書,你爸想讓你馬上回去。”

我像是聽到頭頂卡啦啦打了個閃,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病危?你說我媽?”

“是。”他點點頭,握緊我的手指,“你先別急,我已經找人幫你訂機票了,今晚就能走……”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隻感覺手足冰冷,胸口象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種氣急惱怒無可言喻,一口氣緩不過來,連呼吸都似因劇痛而停止。

“我媽不是在出差嗎?”我的聲音在發抖,“怎麽會生病?你騙我,我不信! 我打電話回去,我問問我爸……”

他緊抿著嘴唇,望著我一聲不響,像是害怕一開口就說出不合適的話來。

我手指哆嗦著開始撥號,卻連著撥錯號碼。重撥幾次,電話裏就沒了撥號音,我絕望地拍打著按鍵:“這是什麽爛電話,他媽的什麽爛電話啊!”

他走過來把我撥拉到一邊,調出來電號碼撥回去,然後把話筒遞給我。

電話一接通,聽到父親一聲“喂”,我立刻崩潰了,衝著話筒大聲嚷:“你為什麽騙我?為什麽不早點兒讓我回去,我恨你……”

話沒說完,我的嘴就被緊緊捂住,孫嘉遇從我手裏強行奪過電話,對著話筒說:“叔叔您好,我是趙玫的朋友……對,咱們上午通過話,她剛知道消息,情緒有點兒不穩定,您甭在意,我會勸勸她……啊,是,她是今晚的航班,從基輔起飛,明天上午十點半到北京機場……”

我唔唔掙紮著想說話,他的手指卻一點兒都不肯放鬆,同時把我緊緊夾在腋下,轉身接著對我父親說:“我會送她上飛機,您不用擔心……是,北京那邊兒也有人接……嗯,好的,您專心照顧阿姨就行了,甭客氣, 再見。”

放下電話,他幾乎是一把把我推開,瞪起眼睛嗬斥我:“趙玫,你什麽時候能學著懂點兒事兒啊?你父母是怕耽誤你的學業才不肯告訴你,你爸爸心裏肯定比你更難受,你衝他嚷什麽,啊?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什麽都不想幹。”我茫然地去抓他的衣袖,象抓著水中最後一塊浮木。沒了媽媽,我所做的一切都沒了意義,都成了一場空。她甚至還不知道,我努力得來的六個滿分,就是為了補償我當年高考失利帶給她的難過和失望。

我仰起臉,努力不想讓眼淚落下來,雙腿卻失去所有支撐的力量,我站不住,順著桌腳慢慢蹲下去。

“玫玫,聽話,別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他也蹲下來,拉起我的手緊緊握著。

他的手指和虎口處依然有薄薄的一層繭子,手心已恢複了病前的溫軟。這點溫暖猶如當初被困在雪地上,兩人相依為命時那一點微茫的火焰,透過冰冷的夜色傳遞出無盡的暖意。

我忍著眼淚,低聲對他說:“我要回家。”

“我知道。”他依然握緊我的手,“我查了,今晚基輔到北京的航班,還有空位。那邊的朋友已經幫你訂好票,邱偉一會兒開車送你過去。”

“我心裏特別難受,剛才真的對不起。”

“我明白,當年我也經過。你別怕,沒有那麽寸,你媽一定會沒事的。你上飛機睡一覺,很快就到北京了。”

我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吸口氣,咽下一聲哽咽:“謝謝你。”

他拍我的背:“說什麽呢?又傻了不是?我還被監管著,最近不能離開奧德薩,所以沒法兒陪你回去。明天有人會在北京機場接你,我和他交待過,如果醫院醫生什麽的遇到麻煩,你就去找他。”

“好。”我咬著嘴唇點點頭。

“快收拾東西去吧,你隻剩下七個小時。”

“嗯。”

他這才輕輕推開我,扶著桌子要站起來。但他的身體卻明顯晃了晃,手下一滑,一下跪倒在地板上。

“嘉遇,你怎麽了?”我驚慌地上前想扶起他。

“沒事兒沒事兒,起得太猛了。”他連連擺手,“你快去收拾,邱偉去加油,說話兒的功夫就回來了。”

我扶他在沙發上坐下,呆望著他缺少血色的嘴唇,生生感受到一顆心被劈成兩半的痛楚。

下午兩點我拎著一個小小的旅行包上車,那裏麵隻有幾件換洗衣服和所有的證件。

孫嘉遇交給我一個包得整整齊齊的長方形紙包,我摸了摸就知道裏麵是什麽,堅持不肯接受:“我身上還有不少錢呢。”

“你什麽都不懂,將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他不耐煩地把紙包塞進旅行包裏,“別再囉嗦,趕緊上車走。”

我勉強擠出點兒笑容:“那你表現好點啊,按時吃飯,別再招惹女孩子。我會不定時查崗的。”

“行啊行啊,我隨時恭候。” 他拍拍我頭頂心。

“對了,醫院的體檢結果應該出來了,你記得讓人去取。”

“知道了,真囉嗦,都什麽時候了還惦記這事兒?”

“那我走了。”

“嗯,回家以後有點眼力價兒,好好照顧你父母,有什麽事兒就打我電話。”

我走下台階,邱偉已經為我拉開車門。

但我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他正靠在大門上,遠遠望著我微笑。這一場病下來,他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眼窩愈發地深陷。

我停下腳步,突然間感覺到說不出的難過,一顆心跳得惶急而紊亂。

邱偉上前接過我的行李,低聲說:“我們得快點兒,不然就趕不上航班了。”

我像是沒有聽見,躊躇一下,就手扔下行李飛跑上去,攔腰緊緊抱住他。

他仿佛被我嚇了一跳,側開臉躲避著我的嘴唇:“嘿嘿嘿,沒瞧見邱偉在旁邊呢?你注意點兒影響!”

我不理他,拚命尋找著他的嘴唇,找到了就用力堵上,接著頂開他的牙關。

我能感覺到他起初的抗拒和猶豫,但是很快他開始回應,急迫而焦灼,象朵火苗開始燎原。

我摟緊他的脖子,大腦幾乎一片空白,隻在心裏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以代替我一直說不出口的三個字。

多年後我回憶起這一刻,當我終於可以作為觀眾,平靜審視這告別的一幕,我才能體味到這一個親吻裏,彼此都有太多的留戀和不舍,我隻恨自己,為什麽始終不能告訴他:我愛他。

他的過去我無從知曉,他的未來我也無從把握,但這一刻我卻分明真切地知道:我愛這個男人。

無論他做過什麽。

命運曾給過我無數次機會,但我每次都抬抬手輕飄飄放它過去,我以為後麵還會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如今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隻為能重回這一刻。

可是時光一去不回頭。

再也無法回頭。

因為北京和基輔六個小時的時差,我乘坐的航班在烏克蘭時間淩晨四點半,也就是北京時間上午十點半降落在首都國際機場。

飛機上的七小時,基本上不能休息,空姐不停地在機艙裏來回派發食物和飲料,我一點東西都吃不下,仿佛昏昏沉沉打了個盹兒,航程就結束了。

一出機艙,北京初夏猛烈的陽光讓人精神恍惚,想不明白憑空失去的幾個小時到底去了哪裏。

經過接機大廳,果然有人舉著個牌子,上麵寫著特別顯眼的“趙玫”兩個字。

我走過去打招呼,那人放下牌子朝我笑笑,伸出右手:“趙玫你好,我是孫嘉遇的朋友,程睿敏。”

我已經精疲力盡,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但為著禮貌起見,還是輕輕碰碰他的手指:“這麽早就麻煩你,不好意思。”

“不客氣。”他依舊微笑,伸手接過我的行李,愣一下略帶驚疑地問,“就一件?”

我點點頭。

他不再說什麽,提起行李就往停車場走,一邊問我:“你想先去醫院還是先回家?”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醫院。”

他的腳步有一絲錯亂,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說:“今天早上我去了醫院,見到你母親的主治醫生。”

我的心立刻提到喉嚨口:“我媽怎麽樣了?他都說什麽?”

“醫生說話,永遠是最保守的,不會給你肯定的回答。不過我聽著呢,應該是好消息。”

“啊,真的?”

“真的。”他肯定的回答,同時側過臉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淩晨已經出現排尿,就是說,基本度過無尿高危期了。”

我低頭,眼中有熱潮呼啦一下湧上來。第一反應想給父親打個電話,摸出手機來才想起根本沒有北京的卡。

他似猜出我的心思,溫和地說:“等上了車,你用我的電話吧。”

我感激地點頭,心中鬱結的塊壘似鬆動一點兒,這才有心思去打量他。

程睿敏是一個清秀斯文的男人,和孫嘉遇差不多的年紀,職業化的裝束整齊而時尚,透出一股儒雅的氣息,笑起來眼神溫柔如水,像是能一直流進人的心裏去。溫潤如玉這種詞,仿佛就是專門為他這樣的男性準備的。

上了車他叮囑我係上安全帶,又把手機遞給我。還沒有開始撥號,手機鈴聲就開始響,我隻好還給他。

他瞄一眼屏幕,便接過來湊在耳邊:“二子,你那邊才幾點哪又打電話來?一夜沒睡吧?……嗯,已經接到了……嗯,挺好看的,就看上去不像你女朋友,倒像是你閨女……謝了,我很正常,沒有戀童癖,隻喜歡成熟懂事兒的……好,你等著……”

我聽到手機裏漏出的聲音,似乎很熟,正在猜疑,程睿敏把手機交給我:“是嘉遇,他要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