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界,北洲,孟章城。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才停。洲主府的侍從一推開門,便見外麵早已是銀裝素裹的一片天地,碎玉亂瓊落了滿地,雪深可沒過人膝。

天極冷,寒氣侵體,讓人仿佛周身浸泡在了冷水裏。

侍從裹緊了衣物,不禁抱怨了一聲:“怎麽這雪又下了那麽深,就算用靈力也得清理好一會兒吧。”

他的同伴倒是見怪不怪,手裏拿著竹帚已經開始清掃了起來:“咱們北洲哪年不是這樣,快別說了,今天洲主可是要回來的,要是主管看見咱們掃得不幹淨了,指不定這個月的月錢要被扣光了。”

講起北洲洲主崔韜要回來的消息,侍從突然精神了起來,拿著竹帚湊近了老實幹活的侍從,他用手肘拱了拱那侍從,問:“誒,昨個兒那跪在咱們洲主府大門口的姑娘是怎麽回事?咱們二小姐不是早就找回來了吧?怎麽她自稱是洲主府丟失的小姐?”

被問的侍從埋頭幹活,隻道:“誰知道啊。”

那侍從自己來了勁,不管他回答什麽,依舊道:“我看她長得可比咱們二小姐像夫人多了,若真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物,咱們洲主犯不上為她從中洲千裏迢迢趕回來……”

兩個侍從尚不知道他們議論的主角正躺在距他們不遠的一個房間內,兩人的聲音來不及被風吹散,就斷斷續續傳進了她的耳朵裏。

比起富麗堂皇、處處錦繡的洲主府,這個靠近下人房、用來臨時安置客人的廂房實在太過簡陋,隻一張床、一張案桌、一個梳妝台。深冬臘月裏,沒有燒炭的房間冷的讓人牙抖。

這是崔辛夷回到前世她找了十多年的家的第一晚。

纖瘦的少女一夜未眠,身上穿著一身厚厚的棉衣。她安靜地坐在床榻上,睫羽垂下,膚色比上新雪仿佛還要白上幾分,唇色淡淡,精致的側臉讓她宛若一樣瓷器般嫻靜美好。

外麵的閑話她恍若未聞,少女臉上是顯而易見的疲憊,一夜未眠讓她眼下泛著淡淡烏青。

辛夷撫上胸口,感受到胸腔裏的心髒在強有力的跳動,又摸上自己的側臉,皮膚光潔,並沒有後來醜陋的疤痕。

重生的第三天,她再一次確定。

她是真的回來了。

從那個兵連禍結、烏煙瘴氣的後世回來了。

想到這兒,她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像是本來易碎的瓷器忽然有了生機。

前世的崔辛夷算得上是一個善良的人,可前世的經曆卻隻教會了她一個道理,那就是不必為無關緊要的人發善心,善心也未必能換來好報。

崔辛夷自小是個孤兒,被扔在了河邊,幸得她後來的醫修師父將她撿了回來,一點點將她拉扯大,引她入醫道,告訴她要懸壺濟世。

她十四歲那年,師父羽化,臨死前告訴她身世的線索,讓她去尋她的親生父母。師父說撿到她時,她身上的繈褓用的是昂貴的織靈蠶絲織成的布,她定然出身不凡,想必她的父母還在尋她。

那時候的崔辛夷單純良善,哪裏考慮那麽多自己的出身到底是顯貴還是卑賤。自己唯一的親人離世了,她隻想找到自己在世間的其他親人。

握著唯一的一條線索,她跌跌撞撞從中洲來到北洲,一路上打聽過無數十四年前丟失女嬰的消息,後來才聽說北洲府的二小姐十四年前丟了。

北洲府,下界有五洲四大宗門,一洲之主,焉能不顯貴?又是十四年前丟的女嬰。

這兩條都對上了,可她人剛到洲主府,卻聽說洲主已經找回自己的女兒了。

她隻好悻悻而歸,從北洲往南走,繼續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崔辛夷隻不過是一個孱弱的醫修,跋山涉水,全靠自己的一雙腿,一路走來,吃了不少苦頭。所幸她對醫道分外感興趣,看著師父留下的醫書,在各處行醫,苦中作樂,也慢慢有了些名聲。

可好景不長,魔子現世,魔族重現天日,整個下界被迫卷入戰火。

魔族大軍勢如破竹,有了魔子的領導更是有如神助,將正道盟軍打得節節敗退。

陰霾遮住天日,昏黃的蒼穹下,殘肢斷臂,隨處可見,魔族屠城的哀嚎聲宛若鬼哭狼嚎,血腥氣終日縈繞在鼻尖,整個下界宛若地獄。

亂世中的人心算不上好,崔辛夷知道自己的顏色好,又狠心毀了自己的臉。

無門無派的散修被迫充兵,她也被捉了過去當作軍醫。

她在醫道上的天賦極高,利用亂世後越來越稀缺的靈草研製出了許多高效的傷藥,救了不少人命。受過她恩惠的修士太多,不少人見了她都會尊稱一句“崔仙子”。

崔辛夷其實沒什麽怨恨的地方,雖沒找到父母,但她也實現了自己的願望,能夠在修真界有一番作為。就算死在了魔族手下,那也是死得其所。

可惜她不是死於魔族之手,她死在了自己苦苦尋找的親人的手裏。

崔辛夷莫名其妙被北洲府的人帶走後,還以為是有貴人找自己看病——她的名聲在當時也算得上響亮。

可直到後來她隱隱約約聽到了守衛說什麽“藥引”、“同脈心”,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守衛說漏了嘴,原來抓她來是給貴人換心的。

換心之術,在修真界本就是禁術,也不知道是哪位貴人趁著亂世如此大膽。

崔辛夷又驚又怒,她趁著守衛不注意捏碎符籙便逃了。

北洲世子崔仙客親自來抓她,她在正道盟軍麵前揭發北洲府使用禁術欲用她的心給旁人換心的事實,可眾人竟然裝聾作啞,不發一言。

後來崔辛夷逃到一個散修家裏,那人全家人的性命都是被她所救,為首的修士說讓她藏好,定不會泄露了她的行蹤。

崔辛夷受人如此恩惠,並不敢拖累旁人,可她剛一離開,崔仙客便追了上來。

——他身後還跟著那散修。

崔辛夷那時候隻覺得自己半生活得像個笑話一樣,她救過的所有人,都未曾出手救她,她竟然還是被自己所救之人推向了必死的結局。

她永遠也忘不了她死的那一天,她是被逼著用匕首親自剖出自己的心的。

換心禁術,須得被換之人親自剖心。

心髒離體,人是不會第一時間就死了的,血淋淋熱騰騰的一顆心在她手心跳動,殷紅的血順著她的指縫往下流,泅濕了她身上的衣服。

真的把心掏出來的時候,從匕首刺破時的痛,到後來已經痛到麻木了。

崔仙客從她的手中接過那顆仍在跳動的心。

汗水浸透崔辛夷額前的碎發,她瞪大著眼睛,還在努力呼吸,等一個她想要的結果。

邊上威脅她的侍女露出得意的笑容,那侍女說:“騙你的你還信,那救你的低賤半妖的屍體早喂了妖獸,生是妖獸生的,死也算落葉歸根了……”

耳邊的聲音慢慢模糊,崔辛夷縱使心中再憤恨,也不得不慢慢沉入黑暗。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死了,可意識卻還存在,一股莫名的記憶湧入她的腦中,靈台一清,她才知道原來她是活在了一本話本裏。

話本裏的主角不是她,是上界的小仙女崔寒櫻。上界預言下界將會有魔子現世,為禍蒼生,魔子會打上上界,讓上界易主。

於是上界便派遣了帝君最小的女兒崔寒櫻下界感化魔子,崔寒櫻要最快接近未來的魔子,上界的人給她捏了一副軀殼,讓她頂替了北洲失蹤多年的洲主的小女兒的身份。

她打著為了蒼生的名號,心安理得偷龍轉鳳。後來更是借著這個身份的便利,拜入了當今的第一劍宗九淵的門下。

崔寒櫻享受洲主府小姐的尊榮,享受原本屬於崔辛夷的父母兄長的寵愛,卻道是在為崔辛夷盡孝。

上界的小公主與魔子纏纏綿綿,虐戀情深,被鳩占鵲巢的崔辛夷卻在戰火中摸滾打爬。

崔寒櫻被魔子剖了心,她的親兄長便威脅她親手剖了自己的心來給她補上……

話本如一幀幀自動播放的畫麵在她眼前閃動,崔辛夷在這仇恨中終於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竟然回到了十七歲那一年。

那一年,她再次來到北洲,崔寒櫻已經占了她的身份三年。

晨光透過窗牖透進屋裏,少女的睫毛羽顫動,輕輕睜開,一雙琉璃妙目露了出來。她的瞳孔是很黑的那種,此刻若有人細看,便能看出其中翻滾著的騰騰野心。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個聲音,“姑娘醒了嗎?洲主回來了,邀您往前廳一敘。”

“勞煩,我這就過去。”崔辛夷用平平的音調答道。

**坐著的少女複又輕輕闔上了雙目,再睜開時,裏麵已經是一片平靜,隻因映著跳躍過窗牖的晨光,顯得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