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王大胖回到了村子裏,聽說是他爸媽找媒人給他尋了一個條件相當的對象,讓他回來相看,合適的話就該定下了。

他在外麵學手藝的這幾年,隻有過年的時候能回來一趟,畢竟路途遙遠,來回的車費太貴,農村人家即便再有錢也不舍得把這些錢搭在路上,所以村裏人好些個乍一見到他還有點沒認出來。

都說女大十八變,這男的也不例外。

雖說不知他手藝學的如何,但這肥膘倒是甩的相當成功,除此外王大胖的性格也沉穩許多,至少不像從前那般仗著老子有幾個臭錢就飛揚跋扈,見到鄉親父老該打招呼打招呼,該問好的問好,說是“脫胎換骨”或許誇張了些,但這變化卻是很明顯的。

這些事情許妍不清楚,自從不出去放牛後,她就在家裏做做手工,做鞋子、織毛衣、織手套,把這些拿去賣,有人專門收,一般情況下,她都很少出門,而王大胖回來的事還是許長龍在家時說的。

末尾,他還感歎一句,“要說想要有出息,就還得走出去學點手藝,農民種地能賺幾個錢,要我說等兒子再大一點,也給他送出去。”

針尖從鞋墊裏戳出來,一下紮到了許妍的手,短暫的刺痛感過後,指尖滲出了一滴鮮紅的血珠,她放到口中吮了吮,指尖麻麻的,倒是不疼,可又覺著不大舒服,也說不上是哪兒的痛在作祟。

劉蘭坐在炕頭,給自己卷了個煙卷,說出的話如常的刺耳,“就你那兒子?送出去惹禍還差不多,還學手藝呢!”

“你這人說話怎麽就這麽難聽,不會說話你就少說兩句!”

許長龍一發脾氣,劉蘭就跟個撲棱翅膀的大公鵝一般,立即開啟戰鬥模式,“我這人說話就這樣,你那兒子就是隨你,沒出息,怎麽著,你想聽就聽,不想聽就死出去。”

許妍在裏屋把鞋墊都收回籃子裏,望著窗外悠悠的歎口氣。

她看過的情感小說裏,都告訴她一個道理:有些夫妻是一起撐船渡河的人,勁兒往一處使,目標都是彼岸,這船也就能穩穩當當的行過去,日子就能安安穩穩的過,琴瑟和鳴、白頭偕老。

而她的爸媽,一個是火、一個是待點的炮仗,把他們分開都能各自相安無事,湊到一塊就能炸的四分五裂,不僅自己不好過,還要殃及身邊的人。

小時候她拉過無數次的仗,挨了無數次的冤打,就想著他們做子女的在父母中間做個粘合劑,說不定有一天,這日子也能順風順水的過下去。

可她從不知道,原來人長大,收獲的不是夢想成真,也不是自由。

而是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沮喪、還有一次次夢想破滅的聲音。

外間屋子的爭吵聲快掀翻屋頂,許妍麵色頹喪又疲累的倒在炕上,她想到很多年前的自己,那麽想要飛出去,可最後呢?

她還會飛出去麽?

如果父母當初支持她去學手藝 ,而不是強硬的將她留在家裏,她的未來……會不會有無限的光明?

……

王大胖和相親對象見過麵,雙方都非常滿意,後頭他空閑下來,就去找路從喝酒,要說從前王大胖在村裏也沒什麽朋友,也就路從當初不嫌棄他,不計較他的脾性帶著他玩。

他請路從去鎮上的小飯館吃飯,兩人喝酒聊天,難免要聊聊過去、未來,還有姑娘。

王大胖往嘴裏丟一粒花生米,瞅瞅路從忽然笑了,“我當初還以為你得比我先結婚呢,畢竟你這有多少小姑娘惦記著,怎麽結果你還被我落下了。”

路從嗤笑一聲,“嘚瑟什麽,你這不還沒結麽,誰比誰先不好說呢!”

王大胖哈哈笑,“這我不跟你強,畢竟咱從哥模樣在這擺著呢,你要說想結婚,那咱村多少小姑娘排著隊嫁給你。”

路從眼神暗了暗,把杯裏的白酒一飲而盡,“拉倒吧,我哪有那魅力,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誰呀?誰看不上你?”

路從慢慢抬頭,看了王大胖一眼,翹了下唇角卻沒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王大胖,“你這次回來不走了?”

“那還走啥,我爸說了,等我結婚之後給我點錢讓我做生意,我覺著挺好,外麵這日子真他媽不是人過的,整天看人臉色,端茶倒水的,動不動就讓人玩,老子這輩子都不想再出去了。”

路從嗤了聲,“你就這點出息。”

王大胖也不以為然,“我又沒啥理想抱負,以後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不是挺好麽!”

“挺好、挺好。”

“你呢,你打算啥時候找對象?我覺著你早點結婚挺好的,分家另過,也省得你爸總管著你。”

“我啊,我結婚還早呢,連養家的本事都沒有,結啥婚。”

王大胖“滋”了聲,“你還要啥本事啊,你家那條件可以了,十裏八村都沒幾個能趕上你家的,那找對象不比我容易多了。”

路從搖搖頭,“那是我爸的本事,不是我的。”

“咳,你爸賺錢不就是為了你麽,想那麽多幹嘛!”

路從放下酒杯,目光出奇的堅定,“他怎麽想的是他的事,我要成家立業得靠自己的本事。”

王大胖撓撓腦袋,突然有點不理解路從的想法了。

酒喝到最後,路從忽然說:“過幾天我要走了。”

“走?去哪?”

“咱村江亞軍知道麽?那個老木匠。”

王大胖點點頭,“知道啊。”

“我要跟著他學手藝,他願意收我當徒弟。”

這下王大胖可太意外了。

“木匠?那活多累啊,你家那條件,學它幹嘛,圖啥呀。”

“圖啥……”

路從把那倆字嚼在嘴裏,笑一笑,沒回答。

……

許妍織毛衣時有個花型不太會弄,就帶著織了一半的毛衣準備去找李家姑娘問一問,她剛走出院子門,就碰上了路從。

路從腳步一停,見是她,笑了,“正好,我正打算找你呢。”

許妍一愣,“找我?有什麽事嗎?”

“你不是喜歡看書麽,我這有幾本書,反正放我家也是落灰,你拿去看吧。”

許妍接過來,笑一笑說:“那我看完給你送回去,謝了。”

“不用送,我要走了,你送回去也沒人看。”

許妍稍抬了一下眼睛,望向路從,有些驚訝,“你要走?去哪兒?”

路從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那目光讓許妍感到莫名,還有一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識的低頭去看手裏的毛衣。

“我要跟村裏的老木匠去學手藝,過年的時候才回來。”

“學手藝……挺好的。”

“嗯。”

路從單手抄兜,又用另一隻手撓了撓頭,看上去像有些局促似的。

兩個人一時都沒說話,路從沒有要走的意思,許妍也不知為何沒有動,她看著地麵,目光從自己的腳尖掠到路從的腳尖上去,盛夏的陽光在頭頂暴曬,陽光下的兩道身影在沉默不語。

路從悄悄的去看許妍,目光自上而下慢慢的看去,她重新留長的頭發,剛剛齊肩,利落又整潔的紮成兩個小辮子,像是燕子的尾巴,這樣挑人的發型,卻又很襯她。

她的臉可真小,大概和他的手掌一樣大吧,路從心想。

他把手從褲子口袋裏抽出來,全憑本心的緩緩抬起,卻又在某一時刻驟然停下。

那一瞬間的勇氣在刹那間散去,他感到沮喪,又無可奈何。

有三五隻鳥從柳樹枝頭飛過,嘰嘰喳喳的聲音喚回了許妍的神思。

她抬起頭來,看看路從,輕抿一下唇角才開口,“那……我先走了。”

路從一時未語,一隻手又重新揣回褲子口袋裏,慢慢蜷縮起來,手掌心一片熱汗,他看著許妍即將轉身的動作,喉結一滾,忽然叫她的名字,“許妍。”

許妍腳步一停,旋身看他,“怎麽了?”

路從撓撓頭,鬢角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半晌他才說了那麽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我跟著師父去市裏學手藝,學成了,我就在外麵好好幹,將來賺很多的錢,也在市裏安家,你覺得怎麽樣?”

許妍秀氣的眉輕輕蹙起,她覺得詫異,也不能理解路從為什麽要來問她,但出於禮貌,她還是回答說:“我覺得很好啊,多少人想走出去,還沒機會呢。”

路從笑起來,笑的眼睛彎彎的,汗水從鬢角上留下來,他囫圇一擦,“對,走出去,這個動不動就發大水的地方沒什麽值得留戀的,我們都要走出去。”

聽到“我們”許妍嘴角的弧度慢慢展平。

似在自言自語,也像在回答路從的話,“是啊,走出去很好,誰不想走出去呢。”

“許妍,我一直覺得你不屬於這裏。”

許妍微愣,然後又笑,“不屬於這裏?那屬於哪兒?”

“你應該去外麵的世界闖一闖,你的心,不屬於這兒。”

許妍嘴角的笑容僵住,慢慢垂下頭,聲音很低很低的說:“或許吧。”

路從還想說什麽,許妍卻突然開口,“我還有事,先走了,拜拜。”

看著她走遠的身影,路從突然大聲喊了一句,“我過年的時候會回來,到時候請你吃飯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