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總被無數次偶然主宰,好像蝴蝶拍一拍翅膀,人類的曆史就可能因之改變。

比如那一次,報社年終大慶,所有人被聚集在一起娛樂,領導在台上宣布,抽獎了,來參加活動的都有機會抽到,海南五日遊,超五星級豪華酒店,包飛包吃包住。

艾微微和沈琳坐在多功能廳最沒存在感的陰暗角落,同時感歎,算了吧,這種狗屎運哪會輪得到她們倆頭上。

果然,領導念了號碼,抽中的是財務處的大媽。在眾人一片唏噓中,領導安慰大家:“沒抽中的不要氣餒,還有二等獎。”

沈琳恨恨說:“一等獎超五星級酒店,二等獎就是鳥不拉屎的地方的民宿,抽中我也未必想去。”

領導在盒子裏抓了半天,好不容易掏出一張小紙片,笑眯眯地宣布:“一百六十五號,請上來領獎。”

艾微微低頭看自己手裏的小票子,還沒反應過來,沈琳猛拉她的胳膊:“是你!是你!”

她隻好停下手裏的稿子,站起來上台去領獎。

台上坐著一長溜的領導和嘉賓,大部分她認得,有幾個是生麵孔。領導向身後的某張陌生麵孔點頭致意:“這次活動由乘風旅遊網提供讚助,我們對他們表示感謝。”

四周響起可有可無的掌聲。乘風旅遊網,大概是報社的哪個廣告客戶。每次年終大慶報社總能拉到些什麽讚助,比如去年,二等獎就提供了價值一千塊錢的洗衣液,得獎人大概可以洗上半輩子的衣服。

相比較旅遊,艾微微更願意獎品是什麽洗衣液色拉油衛生紙。可惜,活到二十幾歲第一次撞到大運,她抽到的竟然是民宿住宿套餐兌換券,東海北島,茫茫大海中遙遠而陌生的地方。

她一百個不想去,試圖把兌換券以麵值半價轉讓給同事,也沒人有興趣,隻好又試圖說服沈琳一起去。她和沈琳同在報社下屬文化中心任職,沈琳負責的正是一個旅遊公號,每天為“點擊十萬加”而奮鬥,所以她勸沈琳:“你正好可以搞個海島遊的專題,我呢,正好可以搭你的車。”

無奈沈琳還有來錢更快的兼職,即在某網站寫寫狗血甜文,所以無情地將她拒絕:“如果那個乘風旅遊網的帥哥陪同,我還可以考慮。和你?算了吧,這周末還要日更一萬,就差吐血了,哪有時間。”

沈琳所說的帥哥是那天坐在主席台上的讚助商代表,可惜她全然沒有印象。她隻好哀歎,沈琳轉念一想:“這樣吧,下周的稿子我是沒時間趕了,你幫我寫一個海島專題,回頭我請你在食堂吃兩個星期。”

沈琳最知道她的痛腳,隻要可以省錢,她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所以數九寒天的元旦長假,她頂著淩冽的北風,趕了長途汽車又搭乘了渡輪,來到這個叫北島的地方。

這是離繁華世界很遠的一塊彈丸之地,海島一隅,依山而建一小片漁村,村中央一條陰暗潮濕的石板小路,兩邊大部分還是青瓦白牆的舊式建築,牆頭殘破缺角,覆蓋墨綠色的青苔,仿佛時光倒轉,一下子回到一百年前。

沿著石板小路逐漸爬上一座小山坡,她要去的民宿就在山坡的頂端,穿過一道拱門,就看見這座白牆之間的木結構二層小樓,牆上盤根錯節地爬滿枯藤,從二樓的屋簷上掛下一串串海螺,組成一片幕簾,幕簾後麵的小小匾額上寫:“思惠居”。

接待她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阿姨,姓傅,和善可親,也十分健談。微微和她聊了兩句,聽說她並不是民宿的主人,隻是因為住在島上,所以替老板接待客人,打點一切。微微被安排在頂樓,其實是個閣樓,房間不大,隻有簡單的幾件家具,看起來都像小樓一樣年代久遠,不過臨窗遠眺,高瞻遠矚,視野極佳。

用過傅阿姨端來的海鮮湯麵,天色漸漸黑下來。從窗口望出去,天與海都被濃墨深黑籠罩,隻有腳底隱約傳來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音。半夜似乎海上漲了潮,刮起大風,即使窗戶關得嚴嚴實實,還能聽到大海呼嘯的聲音。一縷冷冰冰的風,挾著海邊特有的海腥味,嗖嗖地從木製窗欞的縫隙間鑽進來。

哢嚓哢嚓,不知何時窗外傳來怪異的聲音。她躺在閣樓的簡易小**,輾轉反側睡不著,猜想那怪異的聲音是不是海螺幕簾撞擊的聲音。一定是的,要不然這樣一座破舊的小樓,走起路來地板也會吱嘎做響,難道是有鬼?

不管可能不可能,這樣一想哪裏還睡得著。傅阿姨並不住在思惠居,這時候早回了家,整座樓裏隻有她一個人和涼颼颼的穿堂風。她起床重新坐回古舊的書桌邊,擰亮了台燈,拿出素描本,用鉛筆簡單勾勒了一幅漁村印象圖,心裏盤算著第二天的行程。這時候“砰”的一聲,窗戶終於被海風撞開,一股淩冽寒風瞬間席卷進來。她手忙腳亂地跑過去關窗,回來一看,桌上已經一片狼藉。

她的鉛筆掉在地上,咕嚕嚕一直滾到床邊的牆角。她追過去,在床邊盡量伸長了胳膊才夠到鉛筆。夠到鉛筆的同時,她的手抵在地板上,那塊地板竟然“啪嗒”一聲掉了下去,她的鉛筆也應聲掉進洞裏。她於是隻好把床挪開一條縫,探身去洞裏找鉛筆。

伸手摸了摸,鉛筆就在裏麵,同時洞裏似乎還有別的什麽。她抓出來一看,竟然是一本書。

這是一本線裝書,前後有藍色的封皮,中間夾著一疊輕薄的宣紙。她把書拿到台燈下,拍掉厚厚的灰塵,發現封皮上寫的是《春秋左氏傳》。《左傳》她在大學裏讀過,線裝書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好奇地翻閱著,心裏猜想這是不是這座破樓原來的主人留下的東西。

《左傳》的內容和她記憶裏的一樣,這一冊顯然被主人熟讀,書頁的邊沿多處留了主人的眉批,娟秀的毛筆小楷,大概是女人的手筆。她津津有味地讀著主人的批注,翻著翻著,書裏掉出一頁折成四方形的小紙片。她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封信,還是從上至下豎行的書寫方式,就是書主人的筆跡。信上寫:

“今天是最後一日,你沒有來。

憑窗遠望,這裏能看到南島的燈光,閃爍如暗夜星辰。還有晚歸的漁船,那時我天天在這裏眺望,希望能看到你的影子。

如果你終於尋到這裏,我應該已不在了。這封信寫在這裏,就當作一種訣別。我們走到這一步,皆無可奈何。此生已矣,但願來生再見。

惠貞”

熄掉燈,再回到**,微微難免失眠,幾度閉眼又睜眼,始終無法入睡。關著窗,遠處驚濤拍,海岸,風,和波濤的呼嘯聲沉悶而遙遠,仿佛穿越時間和空間,一陣接一陣在腳下翻滾。惠貞,這座樓的匾額上恰恰寫著“思惠居”,她好奇這背後不知藏著什麽樣的故事。

月黑風高,夜深人靜,最後她也不記得是在什麽時候終於迷迷糊糊閉上眼,隻記得睡著前她正盯著天花板想,明天要到傅阿姨那裏問個究竟,也許可以聯係到民宿的主人,即使傅阿姨不知道,民宿的主人一定是知道的。

後來微微想起這一夜,常常覺得那是宿命的一夜。如果不是她正好拿到一百六十五號,怎麽會得到思惠居的住宿兌換券;如果不是沈琳要日更一萬,她怎麽會數九寒天一個人跑到北島;哪怕是海風小一點,不在那一刻衝破木窗,她也不會為了追一支鉛筆發現惠貞的信。

確實,人生總是被無數偶然主宰,好像蝴蝶扇一扇翅膀,命運就可能因此改變。如果這一係列的事件中任何一件不曾發生,她都有可能這輩子遇不到傅修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