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傅行野趕緊張了張嘴,今天第一次接上了自家女兒的話 “好,謝謝。”

聶長歡腳步一頓,傅行野也驀地停住,眼巴巴地看著聶長歡的背影。

其是傅行野是不太想進去的,他沒在這種到處都是動物排泄物、地麵上還積著厚厚一層泥土和堆滿各種農產品和農具的地方待過,實在難以克服極度潔癖的心理障礙。

可自家女兒突然這麽關心自己,傅行野瞬間就把這些障礙給忘了,隻期盼著聶長歡能慈悲為懷,答應帶著自己一起進去刷刷存在感。而且就在剛才,他也突然很好奇,想看看自己女兒一直生活的地方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也就是在這一兩秒之間,聶長歡垂眸笑問好好:“你覺得合適嗎?”

好好認真想了想:“喬伊奶奶不喜歡生人。”

“……”傅行野。

“但是,喬伊奶奶應該不會介意讓你帶過來的人進她的房子的。”好好偏頭看了眼傅行野,大的眼睛裏澄澈一片,“請進。”

“……”傅行野:這起起落落的心情。

不過傅行野趕緊張了張嘴,今天第一次接上了自家女兒的話:“好,謝謝。”

……他竟然緊張得在說謝謝。

傅行野懊惱又莫名窘迫,不過好在聶長歡和好好都沒有再在意他了,已經手牽手走了。

傅行野跨過門檻,小心避開地上的“障礙物”,跟著往裏走去。

喬伊奶奶在壁爐前的搖椅裏坐著打瞌睡。房間裏沒有開燈,隻有壁爐裏有火光在跳動。屋子裏很昏暗也很雜亂,但是莫名透著一股子異樣的寧靜和溫暖。

好好和聶長歡對視一眼,正準備說話呢,喬伊奶奶慢悠悠地開口:“好好,你回來啦。”

這話說完,喬伊奶奶才慢悠悠睜開眼睛,緩緩地望過來。

好好立刻走過去,拿過一旁放著的老花眼鏡、墊著腳給喬伊奶奶戴上。

喬伊奶奶滿頭銀卷發,蓋在腿上的薄毯下露出的一條腿打著石膏,等好好替自己戴上眼鏡兒後,她樂嗬嗬地捧過好好的小臉蛋,親的發出吧唧一聲響:“我的好好喲!”

好好咯咯直笑,也在喬伊奶奶臉上親了口,才窩進喬伊奶奶懷中,用純正的德語跟喬伊奶奶說:“我媽媽來了。”

喬伊奶奶一愣,這才偏頭來看聶長歡。

聶長歡趕緊走過去,半跪在喬伊奶奶麵前。

喬伊奶奶垂眸望著聶長歡,抬手憐愛地摸了摸聶長歡的臉,依舊是用帶著些微當地鄉音的德語跟聶長歡說起話來。

無非就是“你這孩子終於回來了”、“回國之後有沒有受苦”之類的話。

聶長歡大約是在這個地方生活了不短的時間,竟也用流利的德語跟喬伊奶奶對話。

傅行野不由多看了聶長歡一眼:他記得五年前聶長歡在鯨城大學時,還是一個連英文都不能流利講出口的姑娘,沒想到現在竟然連德語都說得這麽流利。

在她們三人互訴衷情的時候,本就身長挺拔的傅行野默默地立在一邊,像一根電線樁子一樣毫無存在感。

還是好好先察覺到他,不過她什麽也沒說,就用那雙大眼睛看向傅行野,喬伊奶奶的目光自然就跟著轉過來了。

大概是傅行野太高了,喬伊奶奶還特意仰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後才盯住他。

在被盯住的那一瞬間,傅行野的身體不自覺地緊繃起來,恍然有一種小時候見嚴肅長輩的緊張不適感。

傅行野垂在身側的手微握了握,臉上保持著應有的禮貌:“您好,打擾了。”

喬伊奶奶看起來不像純得國人,但傅行野自然也是用的純正的德語。

喬伊奶奶卻不應他,就那麽保持著端著老花眼鏡的姿勢瞅瞅低垂著眉目的聶長歡後,又將傅行野全身上下都打量了遍。

在自己被打量的時候,傅行野的喉結不自在地滾動了好幾下,臉上始終保持著略微有些發僵的微笑。

這幾天的遭遇,簡直刷新了他生平以來所有的驕傲和尊嚴,他時刻陪著小心、還處處不被待見。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喬伊奶奶終於將老花眼鏡一摘,收回了視線。

她將老花眼鏡放在自己腿上的薄毯上,一手拉過好好的手,一手拉過聶長歡的手,放在自己臉頰邊輕碰了碰:“這一次回去,是不是不會再回來啦?”

她蒼老的聲音響在昏暗的屋子裏,聶長歡眼眶一熱,好好在同時擁住喬伊奶奶的脖子:“您是我和媽媽永遠的親人,我們會常常來看望您陪您的!”

喬伊奶奶又笑了,可是渾濁的眼淚也滾下來。

聶長歡也抱住喬伊奶奶:“是您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好好也算是在這裏出生的,所以您這裏永遠是我們的家。沒有人回不回家的,您放心,我們會經常見麵的。”

喬伊奶奶點著頭抹著淚,然後又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慈愛地摸了摸聶長歡的臉:“我的孩子,你辛苦了。我會在這裏等你們回來,你們不要擔心我。”

聶長歡看著她老態龍鍾的模樣,聽著她這些話,瞬間淚崩。

好好眼睛裏也盈著淚水,但是小姑娘竟然到最後都沒哭。

隻是看著聶長歡和好好這樣,傅行野心頭也是微潮。

從喬伊奶奶那裏出來後,聶長歡終於回頭看了眼傅行野:“我跟好好還要去跟其他人道別,你是在這裏等我們還是一起?”

能有機會去參與聶長歡和好好的過去,傅行野自然要跟著一起去。

隻不過聶長歡聽到他真的要去,似乎又有點嫌棄他,但最終她也沒說什麽,拉著好好的手走在前麵。

原來這棟二層小樓後麵,還有一排平房,看樣子是新修的,而且看著比前麵那棟房子幹淨整潔多了。

這排平房由大約六個房間圍成一個四合院的模樣,從正門進去,院子裏還有一些小孩子的遊樂設施,裝扮也很有童趣。

院子的秋千邊上,一個棕紅色頭發的小姑娘坐在輪椅上,她一眼看到聶長歡,眼眸中立刻露出異樣的光彩,不過她似乎有點害羞,瞥了眼傅行野,沒有說話,隻是忍不住對著聶長歡笑。

聶長歡走過去在她麵前蹲下,低聲跟她說了幾句什麽,小姑娘臉上的神采立刻黯淡下去,還把頭給低下去了。

然後傅行野就看見聶長歡偏過頭,然後還抬手擦了下眼睛。

好好在這時候也走過去擁抱住那個輪椅上的小姑娘,像個小大人一樣刮了刮明明跟她一般大的那個棕紅色頭發小姑娘,安慰了幾句,直到輪椅上的小姑娘緩緩地點了點頭,好好才又擁抱了下她。

緊接著,聶長歡和好好又走進了其中一間房子。

傅行野沒有跟進去,他停在了棕紅色頭發小姑娘的幾步之外,遠遠瞧著那扇門。

棕紅色頭發的小姑娘偷偷瞄了他幾眼,傅行野察覺到她的打量,垂眸看她。

棕紅色頭發的小姑娘立刻就低了頭,一雙小手緊張地捏啊捏。

傅行野心頭一軟,在她麵前蹲下來,柔聲問德語問她:“你跟好好是朋友?”

小姑娘怯怯地點了點頭,又飛快地看了傅行野一眼又低下頭去了。

傅行野瞧著小姑娘本就紅彤彤的臉蛋越來越紅,嘴角忍不住掛起溫柔的笑意。

若是放在以前,他是絕不會跟這樣的小朋友有任何交流的,可是現在有了好好,他就自然而然地變了。

小姑娘第三次飛快抬頭來看他,這一次終於忍住沒有低下頭去了。

她聲音輕輕地軟軟的:“叔叔,你是好好的爸爸嗎?”

聽見“爸爸”這兩個字,傅行野心頭突突一跳,血液也莫名在一瞬間沸騰起來。這個新鮮的稱呼,一時之間讓他有點無所適從、又生出一股子異樣的興奮感和責任感。

傅行野收斂著神色,淡淡地點了點頭。隻是不知道,好好什麽時候才會喊他一聲爸爸。

小姑娘眼底立刻露出豔羨又悲傷的情緒來。

她又低下頭去,悶悶地說:“我沒有爸爸。”

不過轉瞬她又揚起唇角笑了:“可是我有歡歡阿姨,還有喬伊奶奶,還有好好妹妹,還有另外一個比我大一點點的哥哥,雖然哥哥很凶。”

傅行野看著她自娛自樂的模樣,聽見她將聶長歡排在第一位,正要問什麽,小姑娘又抬起一雙大眼睛看著他,特別認真地跟他說:“叔叔,歡歡阿姨很辛苦的,她一個人要養我們四小朋友,還經常要給喬伊奶奶和尤利婭阿姨買衣服和修房子……”

傅行野聽到這裏,突然想起之前彭江舟好像在他耳邊念叨過,說聶長歡後來有了經濟實力後,一直在不間斷地資助著兩個身體有殘缺的孤兒。

想必眼前這個坐輪椅的小姑娘就是其中之一。

而小姑娘說到這裏猶豫了下,打量了下傅行野的神色,見傅行野正一臉耐心地聽自己說,她才補了句:“所以叔叔,你一定要好好地愛我們的歡歡阿姨,也要愛好好。”

傅行野看著這小姑娘近乎虔誠的乞求目光,鄭重地點了點頭。

剛好這時候,聶長歡從房間裏出來。

她臉上又帶了新的淚痕,頻頻回首去看。

傅行野站起身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才發現一個金發碧眼的小男孩兒半藏在門框後,雖然一臉冷漠、但是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聶長歡。

聶長歡停下來看他,他卻又突然表情冷漠地轉身進了屋子,還把房間門給摔上了。

聶長歡像是早已習慣這個小男孩兒這樣,但又習慣性地不忍心,所以立刻就往回走了幾步,可她都抬起手準備敲門了,最後又放下了。

她抬起一紅水紅的眼,恰好與傅行野的視線對上,傅行野於是立刻提步走向她,摸出自己放在西服外套口袋的手帕,遞給她。

聶長歡沒接,說:“你先找個地方坐一會兒,等好好收拾完東西,咱們就可以出發了。”

嘴上說著這些,聶長歡瞥了眼旁邊坐在輪椅上的小姑娘,心頭一痛,愧疚的不行。

可是柳錚才出過事,她實在不放心柳錚一個人在國內,所以今天必須盡快趕回去。

原本這次過來,應該好好陪陪這兩個孩子的。

傅行野見她情緒低落,自己想開口安慰又怕說錯話,就默默地跟在她身後進了好好的房間。

好好推開秋千背後的那扇門,走進去。

傅行野打量了下這間小屋子,這屋子大概十幾個平方,屋子兩邊分別擺放著兩張粉色的公主床,床頭又分別擺放了書桌和衣櫃。屋子的牆壁上,貼滿了顏色深淺不一各式繪畫作品,應該都是出自好好和外麵那個輪椅上的小姑娘之手。

傅行野見好好徑直停在了進門右手邊的那張小床前,原本還想著要不要過去幫忙,結果看見聶長歡進門後都沒管好好,徑直走到另一邊的小**,替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小姑娘收拾床鋪和書桌,他也就暫時沒動。

他偏頭去看自家女兒,隻見好好自己從床底下拉出一個行李箱,打開後攤在地上,拉開衣櫃後動作熟練地開始自己收拾衣物。

而且好好似乎還有點強迫症似的,衣服要麽疊成一塊一塊的額,要麽就是裹成一絲褶皺也沒有的圓柱體,整整齊齊地規規矩矩地放在行李箱裏。

不過十幾分鍾的工夫,好好就收拾好了行李箱。

小姑娘撈起之前放在床鋪上的一套衣服,咚咚咚地跑出房間、去了院子裏的廁所,迅速換了一套衣服後又跑回來。

她進來的那瞬間,傅行野又被自家女兒給狠狠驚豔了把。

原本小姑娘的頭發是亂糟糟的紮在腦後的,之前也是穿著一身很農家姑娘的灰撲撲的一身衣服,可現下,她換了一條上麵是白色毛衣下麵是銀色、裙擺微蓬的連衣裙,外麵搭了件白色的短款毛領羽絨服,腳上也踩著一雙公主風的小短靴。

她似乎還特意洗過臉,原本看起來有點黑黑的小臉經過清洗後、立刻露出潔白無瑕如冰雪一樣清透幹淨的皮膚來,就越發顯得那雙大眼睛又黑又亮了。

配上她那頭梳理過的、散落開來的長卷發,簡直就是一個人間冰雪公主般晶瑩剔透而精致至極。

傅行野這顆老父親的心啊,簡直是驕傲得不得了。唇角的笑意簡直是藏都藏不住了。

他暗暗地想,也就他和聶長歡這基因能生出這樣的女兒了,放眼全鯨城,沒有任何一個小姑娘能跟他的閨女相提並論。

好好收拾完畢,又幫著聶長歡將棕紅色頭發小姑娘的東西又收拾了遍,才拉著戀戀不舍的聶長歡說:“媽媽,我可以再去跟喬伊奶奶和我的小馬駒道個別嗎?”

聶長歡本想同去,但一眼瞥見傅行野在這裏,怕自己等會兒又要淚崩,就沒去,隻跟好好點了點頭:“我們去外麵的小木門那裏等你。”

好好就拖起自己的小行李箱,跑去跟棕紅色頭發的小姑娘擁抱後、又去之前那間房敲了敲門後,才出了院子。

聶長歡在房間裏猶豫了下,才慢慢走出去。

坐在輪椅上的棕紅色頭發小姑娘眼巴巴地望著她,見她看向自己,又趕緊笑笑,還假裝灑脫地朝她揮揮手:“歡歡阿姨,再見。”

聶長歡想起這個小姑娘的悲慘身世,心頭不忍,終究沒忍住,抱住小姑娘大哭了一場,最後在離開前一遍又一遍地跟小姑娘保證會很快回來。

之前那個將房間門摔上的小男孩,始終沒有出來。不過在聶長歡離開院子的時候,傅行野看見窗戶後麵似乎有一道小小的影子一閃而過。

傅行野腳步一頓,在見識了聶長歡和這幾個孩子的感情後,心頭對聶長歡的胸懷和品性氣度不免隱隱生出一股欽佩感。

這幾個孩子這麽愛她,對她感情這麽深,可見聶長歡並不隻是像國內做慈善的那些名人明星般隻是圖個慈善資助的名頭。聶長歡她是實實在在的把這兩個孩子放在了眉間心上的。

若說以前傅行野喜歡聶長歡,是因為她救了他這個機緣、且她的容貌實在無可比擬,那麽現在,傅行野就更欽佩聶長歡的靈魂。

聶長歡往前走了好長一段距離,見傅行野沒有跟上來,馬上回頭看他。

傅行野朝她揚了揚眉,示意她等自己一會兒,然後迅速折過身,再次蹲在棕紅色頭發小姑娘麵前,用德語低聲跟她說了幾句什麽。

小姑娘聽得驟然抬頭,一雙大眼睛裏麵布滿了驚喜和期待。

然後傅行野伸出手,要跟她拉鉤。

小姑娘似乎不太懂,但還是開心且笨拙地完成了。

傅行野這才起身,跟小姑娘揮了揮手後,真正離開了。

見他跟上自己,聶長歡忍不住問他:“你剛跟她說什麽了?”

傅行野眯眸望著這個最初相當排斥的原生態農場,眼角眉梢盡是笑意。

他朝聶長歡偏頭過去低聲說:“想知道?不告訴你。”

“……”幼稚。

聶長歡不由偏頭看了他一眼,傅行野朝她挑挑眉,還用肩膀撞了她一下。

聶長歡被他撞得往旁邊退了兩步,穩住身形後她氣笑了。

傅行野一邊退著往外走一邊望著他笑。

不知道是陽光刺眼還是他笑得太過燦爛……像個孩子,聶長歡腳步一頓,怔怔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