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功過自有後人知◎

一切皆在運籌帷幄之中, 不消片刻,皇帝駕崩的消息傳來,周靈順利地接過遺詔, 繼任皇帝,調動兵馬。

起身去城牆外與陳子惠軍隊相會的前一刻, 他吩咐道:“你們把那邊安頓好,外麵的時候盡量不要讓她知道, 若是她要問……要問的話,你們隻管搪塞過去好了。”

說罷, 甩了甩袖子, 離開了大殿,走出了宮殿的大門。

自小生活在深宮當中,母親一族與父親的關係徹底撕裂之後,他便被拘禁在一間小屋子當中, 望著一線天空。

這次出城門,是他極少有的與宮牆外的世界相會的經曆。

前頭有士兵開路,百姓躲避,往四下瞟了幾眼,是幾乎空無一人的街道,以及街邊還未收攏好, 零散著擺放著東西的攤位。

一行人快馬加鞭,行得倒是快,不多時, 便站到了城牆之上, 為保護新任皇帝的安危, 城牆上圍著他幾乎繞了一圈的範圍內, 都立滿了盾牌。

目光越過盾牌, 向北遠眺而去。

青山入目,在山未合攏的縫隙間,可見黃河水向東流去,再往遠了看,依舊是山,連綿不絕的山。

忽地,馬蹄聲起,接著,山間揚起了塵土,晃動的旌旗漸漸出現在視野裏,後麵是一群群的士兵簇擁著它。

來了,終於是來了,他已經在此,等候他們多時了,順便,為他們送上一份見麵禮。

周靈笑了,是他往日所常見的笑容,不帶多少溫度,不需刻意,也出了不近人情與可怖之感。

那一行人漸漸地近了,而周靈麵色倒是從容,站到城牆的邊上,時不時地用手指叩叩城牆。

陳子惠一行人越行越近,渡過黃河,透過邙山間的縫隙,能夠隱約瞧到佇立著的巍峨的城門。

由遠處一望,那裏是烏壓壓的一片,韓昭昭心下已經知道,是周靈為了瓦解軍心,把他們軍中稍微有些地位的將領的家屬都帶到了城樓之上。

其中便包括她的父親。

自從問過陳子惠,得到了對於父親仍然是杳無音信的時候,她便已料到了這個結果。

那日臨行之前,父親將這一輩子所積攢的所有勢力都給了她,任是她如何勸說,也是不聽,她想,在朝廷當中呆了這麽多年,他應當是再清楚不過的了,這一次,怎麽會如此糊塗,做出這樣的選擇來。

還是,有什麽別的事情瞞著她,就如他同陳子惠之間的矛盾,很是尖銳,可是,他卻從未跟她提過。

還有,他與匈奴之間的關係,似乎也不同尋常。

可是無論如何,他都是她的父親,母親早亡,是他將她一手帶大,從未少過關心。

乘船度過黃河時,韓昭昭的腦海中想的都是這些,紛繁複雜。

黃河水濤濤,拍打著行船,船晃晃悠悠地迎著奔騰的河水,往對岸劃去。

風扯著她的衣衫,滾滾河水當中,更顯出她身子的瘦削來,獨坐於風中,仿佛風一刮,她便如一片落葉,飄忽著飛到河中,隨流水飄**,無依托之所、紮根之地。

忽然,身子被輕輕地攬著,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當中,是陳子惠拉過她來。

“我原先派去保護嶽父的人雖然都損失了,但是,周靈那邊還是有我暗中派去的親信,時機成熟之時,我派他們過去營救。”

對付周靈挾持如此多將領的家屬,他的應對辦法便是這般,但要做起這件事來,也得是在兵力遠超周靈,讓他求不得外援,將京城的四麵圍個嚴嚴實實。

隻是現在,還不是這個時機,要做這件事情,要看江星闌那邊傳來的匈奴的消息,用上她所帶來的匈奴的兵力是最好,如今,由她那邊傳來的消息,是為奪單於之位,匈奴之間各部內鬥正酣。

陳子惠的手拂過她的額頭,將她被風吹散的頭發攏了攏,都乖順地歸到了耳朵後頭,不再被風吹得胡亂翻飛。

“暫時,還是要拿嶽父做人質,周靈是不會輕易動他的,若是失了人質,咱們大兵壓境,他定是招架不住,不到最後一刻,他一定會保全嶽父性命的。”

“若是真的到了為難的那一日,我便讓人提前動手,營救嶽父出來,大不了,是再同周靈打上一仗,打過這麽多次仗了,什麽樣的敵人沒有見過,還會懼怕周靈!”

“我現在這麽做,不過是想降低些損失,想不戰而屈人之兵,想不耗費多少兵力,不對百姓造成太大的傷害,便拿下京城,可若是這樣不成,到了應該打仗的時候,也是要打的。”

每一句話,都是在勸慰韓昭昭,哪怕對於韓德元做過的事情仍然是心有餘悸,可他都擱下了,現在,既然與韓昭昭成了親,她的父親便是他的嶽父,他不會去為難自己的嶽父的。

在艱難的時候,他應當成為妻子的倚靠,陪著她一起擔起苦難來。

“我知道。其實,父親說走的那日,我就應該攔著他的,可是他知道了京城裏的風險,也是執意要走。他肯定是看出來了,可還是這麽決絕,應當是有他自己的原因的。而我尊重他的選擇。”

韓昭昭的頭靠在陳子惠的懷中,看到水中**漾的波紋,看到湛藍的天空中飄著的幾朵雲彩,如是說道。

心裏也是有了幾分平和,這一輩子,總歸不會全部圓滿,總會有遺憾在,經曆了兩輩子,這些事情,她也是能夠領悟出來的。

“你放心。”

在陳子惠的懷中,她直了直身子,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又恢複了淡定。

她也算是這些士兵的首領,這些士兵當中,不少都是京城人,漂泊在外出生入死回到家鄉本該是滿心欣喜的,可是,偏又逢上了這起子事,心裏必定是極為敏感脆弱。

也是士氣最低落的時候,稍微一施加些外力,裏頭的人再不加以維持,很容易便會一敗塗地。

若是連她都膽怯了,底下的那群人又該如何,怕都是該做鳥獸,四散而逃了吧。

中原的土地落到周靈這個瘋子的手中,該是少不了一番屠戮,一番折磨。

在船上,隻有她與陳子惠,另外加上兩個極為可靠的親信撐著槳,算是比較私人的空間,在這裏,她可以發泄自己的軟弱。

而上了岸,走在眾人前麵,她又是統帥,一舉一動皆為人矚目,都調動著士氣,便再做不得軟弱痛苦之舉。

上岸之後,她騎了高頭大馬走在前頭,明知前麵迎接她的是什麽,仍是斂了悲傷的神情,一派英姿煥發之感。

周靈的人少,都在守著城門,無暇在路途上使絆子,因而這一路走來,平平坦坦,算是順利。

靠近城門,韓昭昭往那邊望去的第一眼,便是見到父親立於城牆之上,身邊被幾個士兵嚴加看守著。

離了有一段的距離,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是能夠見到他迎風而立的挺拔的身姿。

不少將領看到自己的親屬,皆是嘩然,而幾乎是所有的人,又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韓昭昭的身上。

她知道,第一個便是要從她這裏開始。

韓昭昭翻身下馬,把馬匹與與韁繩交給陳子惠,欲要帶上幾個人上前,手卻忽然被陳子惠拉住。

耳畔是穩重的聲音:“我跟你一起去。”

“你是主帥,不能丟下軍隊,你回去!”

可那隻手依然按著,眼睛專注地瞧著她,一眨也不眨,就如同久旱的土地逢到了甘霖一般。

“你回去啊!”

稍微使了些力氣,陳子惠的手便鬆開了,他已然知道了她的抉擇,她站得堅定,連晃動都沒有。

韓昭昭是害怕,可是站在這麽多人的麵前,他們還是與她有著相同遭遇的,她隻能把這分懼怕壓在心裏,故作鎮定。

其實,麵對的要是其他的人,她知道這一去大概是沒有什麽事情,可是,今日麵對的是周靈,愛與恨皆**恣意,與常人不同。

“還記不記得我的願望?”

“記得。”

“以後,我還是想聽你吹奏的曲子,那天,在山下水旁吹得那一首。有塞外的牛羊與落日,有古韻堆就的京城。”

“好。”

無論在何處,都要記得為她唱起這歌謠來,遂了她兩世的心願。

陽光下,她勉勉強強笑了出來,回頭向城牆處走去。

陳子惠站著,忽然覺得眼中一熱,迎著風,努力抑製著不讓眼淚滾下來,隨後,點了幾個人,要他們前去保護韓昭昭。

而自己站在遠處遙遙地望著那身影漸漸遠去,成為一條細細的線。

韓昭昭走到城門,看到周靈立在一排盾牌之後,不遠處站著的便是父親,衣衫有些褶皺,人卻是仍然富有精神氣的。

見到女兒,眼睛轉了轉,似有光一般。

周靈已經拿到了皇帝傳位於他的詔書,傲視下麵的一切,似螻蟻,不費吹灰之力便從口中吐出一篇討伐的檄文來。

謾罵她不敬君主,心懷叵測,欲致天下大亂。

一字一句砸在她的身上,似尖刀,話全落到她的身上,她沒有哭,沒有任何的怨恨。

隻是微微昂起頭來。身邊的侍從聽得憤怒,額上青筋暴起,而她安靜得站著,平靜得過分。

說了半天,待得周靈說話的空隙間,她才開口。

“君主當懷仁,而這千秋功過,自有後人知。若陛下不仁,自有人覆之,若我不成,還有無數人。”

她抬起頭來,目光掃過站在高台上的人,有古稀老人,有閨中婦人,有幼童,無一例外,他們全在瑟瑟發抖。

這麽一說,算是坐定了周靈的不仁之心,可是周靈卻似不在意一般,站在台上,忽然笑出了聲,張狂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