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行過什麽荒唐事?”

陳子惠幽幽開口,漆黑的眼睛猶如深潭,讓人捉摸不透。

“聽說這藏了一百多個美人的宮殿,在晚上時常傳來哭聲。”

“男聲還是女聲?”

“男聲,應該就是那位。有人說他是發了瘋,把美人殺了之後,又後悔了,還有人窺見他坐在窗邊,抱著一件女子的衣服不撒手,還有人看見他好好的衣服不穿,穿著一件滿是補丁的衣服在屋裏轉。”

小廝喝多了,一邊搖頭一邊歎氣。

“最後他駕崩的時候,還讓這一百多個美人陪葬。最後在京城裏隻留了一座衣冠塚,屍身卻不知所蹤。”

“我懷疑他的精神都不正常,像……像個瘋子,可惜這麽一個人了。”

陳子惠的眼神遊移,上輩子去世時的情景,他其實是記不太清了,但經小廝一提,他又想起來些。

那時匈奴被他趕到陰山之外,朝中蠢蠢欲動的大臣都被他以強硬的手段壓製,他如釋重負的同時,心裏充盈著一種空虛之感。

在接近生命最後一刻,他愈發瘋狂。

那天,下著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像極了他破城後去尋她,卻隻見到了一具冰冷的屍體的情景。

他躺在**,望著鵝毛般的大雪。

屋裏暖爐燒得正旺,他卻感受到一股寒意包圍了他,身子不禁一抖。

近幾天,他一直處於昏迷的狀態,現在是他少有的意識清晰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是大限將至,這不過是回光返照。

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勾了勾,守在簾外的太監小跑過來。

太監垂著頭,恭敬道:“陛下有何吩咐?”

“扶我起來走走。”

看到牆上的畫,他的魂便被吸了去。

牆上的畫足有幾十張,畫的都是都是同一個女子,畫中人的肌膚、衣服的紋理極其細膩,栩栩如生,仿佛她正站在那裏,專注地打量這屋裏的擺設,打量著麵前的人。

“把這張畫拿過來。”

他指了正對麵的一張。

畫中的女子眉清目秀,她正就著昏暗的燈光往衣服上繡著梅花,一針一線繡得極為認真,她笑得明媚。

那是他離家赴邊塞前的最後一晚上,她為他繡的最後一件送到他手上的衣服。

陳子惠接過畫來,冰涼的手指顫抖著撫過女子烏黑的長發,沒有順滑柔軟之感,感受到的隻有宣紙的粗糙。

是了,她去世都快十年了,他在想什麽!

他活在世上,老了,而她,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

“把那些畫都收到盒子裏,數數,一共一百六十三張。”

一百六十三張畫裏畫的皆是她的模樣。

她在縫衣,她在繡花,她提著滿滿的一籃子東西推開門,她穿著一身鮮亮的衣服踏青遊春,她從盤子裏捏起一塊糕點……

她的模樣何止能完完整整地表現在這一百六十三張畫中!

選了一百六十三這個數字,是因為原先她住的那間房子,是柳塘巷的一百六十三號。

他看著太監把畫一張張地卷起,不用數,他就知道一張都沒有少。

對著它們看了足足七八年,每一張畫中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些衣服都收拾好了嗎?”

陳子惠久在病中,麵色蒼白,聲音虛弱,但仍掩不住他壓人的氣勢。

“陛下,已經收拾好了。”

“先把它們送到晉陽,我選好的那塊墓地。”

他的氣力不足,身子倚靠著桌子,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皮。

“等等,把箱子打開。”

太監麻利地箱子打開:“陛下可是要找什麽?”

“把那件我常穿的衣服拿來,緗色的。”

從一堆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中,太監很快就翻出來了。

這件衣服舊得很,料子也算不上好,掉色,原先是緗色的,幾年後都快掉成素白色的了。

上頭又有好幾個補丁,在這個還算太平、輕徭薄賦的年代,京城裏的普通百姓一件衣服都不會穿這麽長時間。

任是誰也想不到,睥睨天下的開國之君穿得這麽寒酸。

在位的這七八年,褪下鎧甲,脫下朝服之後,他把這幾件衣服輪流著穿,破了洞也不舍得丟掉。

遞到陳子惠手上後,他一個眼神,太監便領會到了他的意思——幫他穿上,走的時候他要穿著這件衣裳。

“合上吧,趁著夜色把這兩個箱子送走。不久後,我就跟著過去。”

說這話的時候,他竟是笑著的,對死亡沒有絲毫的畏懼,仿佛在赴一場與故人的邀約。

回光返照的時間短暫,被太監攙著,倚著桌子靠了一會兒,他便覺得氣力像是被一個無形的東西吞噬,在迅速地消失。

他依依不舍,最後看了一眼屋中的擺設,虛弱無力的手撫過梳妝台上木頭的紋路。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小姑娘坐在梳妝台前,對著一麵銅鏡,塗胭脂,畫黛眉,貼花鈿。

末了,問他好不好看,若是好看,待他歸來,她做新娘子,嫁給他時,也做這種打扮。

恍惚之中,他仿佛又看見了她,她的眼睛裏盈著水光,濕漉漉的,拽住他的衣角。

“那你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來娶我啊?”

“快了,我應當明天就能啟程,讓人快馬加鞭地趕過去,從洛陽到晉陽,不過三天的功夫。”

“我很快就回去了,你等我,我回去找你,洛陽城大,你沒來過,莫要迷了路,以後再也找不到我。”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手指撫過袖口的梅花:“這輩子不行,下輩子,我來娶你,這是你繡的梅花,別忘了。”

陳子惠又一次看到了袖口處繡著的梅花,酒桌上觥籌交錯,熱鬧至極。

小廝還在說著前朝開國皇帝的荒唐事。

“聽說他的屍身埋在晉陽,不知在晉陽的何處,據說那墓地極為樸素,任是誰也瞧不出來這竟然是帝王之墓。”

“怎麽會這樣?”

幾個人又吵嚷起來,多少人都追求死後的富貴,多少帝王掏空國庫也要為自己營造富麗堂皇的地宮。

“或許是殺戮過重,怕後人怨恨他,掘了他的墳?”

開國皇帝的手上哪有不沾血的,可他手上的尤其多。

解了晉陽之圍後,他屠殺的匈奴降兵以幾萬計,後來領兵深入大漠,更是整個部落整個部落地屠殺。

匈奴人聞風喪膽,甚至到了聽到他的名字丟盔棄甲、四散而逃的程度。

“我感覺不是吧,若是真的想避免別人掘他的墳,也不該在晉陽啊,瞧瞧立國以來,咱們這兒哪一年沒調兵打過仗,哪一年安定過!”

小廝悠悠地開口:“或許韓姑娘說得有些道理?她說可能是因為對故鄉或是那裏的人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在這些麵前,別的都不值得一提。”

陳子惠的身子一激靈,驀地,筷子“啪”地一聲掉到了桌子上。

韓昭昭她怎麽會看得如此之透!

陳子惠彎腰拾起筷子,趁著這功夫重新恢複鎮定。

“韓姑娘可是常提起這個人?”

他漆黑的眸子望著小廝,心跳加速,麵上卻是平淡如常。

“是,常提起來的,時不時地找些有關他的書看。”

對於韓昭昭這種能躺著就不坐著,能主動拿起書來看實屬不易。

“她怎麽會常提起這個人?再怎麽說,他也是前朝的開國皇帝。”

“可能是這人身上的哪個點恰好戳中她了?這人雖然荒唐、弑殺,卻也有著一股子咱們這個時代少見的英雄氣。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我隻是從她的話裏感覺出來的。”

對上輩子在記載中的他,韓昭昭是一邊罵著,一邊又歎惋著的。

那還是經過當朝的人醜化過的形象。

她為何會對隔著一百多年的時空的自己產生偏愛,怎麽偏偏是韓昭昭。

既是如此,他是騙過韓昭昭,但那其實也是為了幫她家,已經解釋清楚了,她怎的就是不信,不大符合常理,聯想到韓昭昭對過去的自己表現出那麽大的興趣,陳子惠感受到了威脅。

一個人若是極為了解他人的過去,他現在的所為也能夠猜出幾分來。

陳子惠向身邊的人做了個手勢,那人立刻領會他的意思,臉上帶著狡黠的笑。

這屋裏的十幾個人哪會是普普通通的下人,能帶過來的,都是他得力的親信,一個個都機靈得很,隻需他的一個手勢,便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我覺得陳大人在一些地方與那位有些相似,隻是不知為什麽,韓姑娘對陳大人的印象不大好。”

又有一個人附和:“我覺得也是,陳大人也是韓大人一手提拔上來的,按說不至於啊。”

小廝撓了撓頭:“我還納悶著呢!換作我,我是不會對陳大人有一丁點兒不好的印象的。”

說話的時候,他又夾起盤子裏的一塊肉,津津有味地嚼起來。

“其實原先,我感覺韓姑娘對陳大人的印象還是不錯的,韓大人在家中誇過陳大人好多回,她還說要親眼瞧瞧陳大人哩,大概就是最近,到了晉陽後,她才不願意說起陳大人。”

“可是有什麽誤會?”

作者有話說:

男主上輩子的名字與這輩子的不一樣,為了方便,暫且先用這輩子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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