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他,後患無窮◎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響起, 周翰仍是對著窗戶邊,手按著桌子上的信紙,問道:“什麽事?”

“回世子的話, 是王爺先行趕來了。”

“這便趕來了?”

周翰心下一驚,完全沒了方才怡然自得的神態, 手肘撞到硯台,硯台被打翻, 墨跡灑了一片。

“他不是說他三日之後再帶禁軍趕過來嗎?難道是情況有變?”

“無變,王爺說京城裏的事情安排得妥當了, 想早日趕過來, 禁軍還在路上,他是抄了小道,快馬加鞭過來的,沒有什麽人知道。”

他所說的京城裏的事情安排妥當便是極有希望讓臨終的皇帝被立了遺詔, 立楚王為帝。

“好,那便好,你下去吧。”

“是。”

墨跡染上白紙,桌上一片淩亂,好在,沒有將那幅畫染上顏色。

知道父親將要來此, 周翰卻是顧不上這些,忙將掛在牆上的畫取下來,折好。

父親素來厭惡這幅畫, 若是這幅畫落到父親的手中, 不知是個什麽下場。

待他要拉開箱子, 把畫擱到最底層的時候, 卻發現似乎是來不及了, 外麵急促的腳步聲已經響起,隻需聽上幾聲,便能敏感地判斷出來這是他父親的。

於是,他匆忙之間,隻將畫卷折好,放到桌子的一角。

緊接著,便是門被推開的聲音,楚王周俊進來了,他做事,總是這般悄無聲息,讓人察覺不到。

他尋了一把椅子,便坐下,而周翰侍立在一旁,見到桌子上一攤的墨跡,卻是撇了撇嘴斥責道:“你在屋裏做了什麽,搞成這種樣子?”

“兒子方才不小心打翻了硯台,現在馬上去收拾。”

“不用了,都多大的年紀了,還能做出這種事情來。我到這,不是看著你收拾硯台的。”

“是。”

周翰垂頭,低聲下氣應答道。

又試探著問了一句:“父親帶了多少軍隊過來?”

“一共三萬,朝廷禁軍帶來大半,還有在楚地駐紮的軍隊,也調了過來,這次非同小可,立新君的詔書已經下來了,最關鍵的就是中山郡了。”

三萬兵力,皆是精兵,幾乎是把他的家底都搬出來了,就是為了與陳子惠對峙,哪怕用兵力上的優勢,三個人當一個人使,熬,也要熬死他。

“京城那邊的消息還是封鎖的,我帶了這麽多兵來到中山郡沒有人知道。”

“張家的人呢?”

“被我軟禁了。”

這一回,為奪位,他手中有軍權,於是利用軍權,軟禁了一批與自己政見不合的高官。

而做出自己還在京城的假象,因此,根本沒有人想到他會帶著這麽多兵馬奔赴中山郡。

中山郡北為匈奴,南為楚王壓境的大軍,東為大海,西為並州。

東南西北四麵唯有一麵可為陳子惠的援軍,而在數量上,卻遠遠比不上楚王的大軍,而此時,他們還蒙在鼓中。

“我知道,這些人當中,屬陳子惠最難應對,這一次,無論如何,不管使什麽樣的手段,都要殺了他,剿滅他的全部勢力。”

說罷,盯著周翰的眼睛,又吐出幾個字:“要一個都不留,明白嗎?”

周翰的手在輕輕地顫抖,他感覺到了,忙將這隻手背到身後,死死地揪住衣角,答道:“明白。”

“派去刺殺他的人,都安排好了嗎?”

“安排好了。”

“他的妻子,似乎也和他不是一條心啊。”

想到這裏,周俊扯出一絲苦笑來,往事曆曆在目,浮上心頭,世事仿佛在輪轉。

他想起來自己被寄養在伯父家,伯母待他很好,可是有一日,卻莫名其妙地死了,那時候,他還小,執拗地想去見伯母最後一麵,卻不讓他見到屍體。

伯父隻是冷冷地告訴他,是突發了急病,讓他小孩子,不要再多問了,後來,他才知道,是因為皇位之爭,被他的伯父毒死的,若是不被毒死,夾雜在舊朝新朝之間,恐也難以善終。

十年後,恩怨又一次被翻轉出來,他的長姐意圖謀殺他的伯父,不成後身死,而她的伯父,也於三日後崩逝。

這一樁樁事,纏繞在他的心頭,有了二十多年,終於又一次到了他的對手身上。

“是。”

周翰低眉垂首,又應了一句。

“若是能利用她殺了陳子惠更好,反正,韓德元與他也是不合,挑起他們之間的矛盾來,更好。”

手指叩了叩桌子,倒是笑了。

“反正最後,誰也逃不掉,若是這幾個人刺殺不成,便派軍隊圍了他們,不要留下一個活口。”

有一瞬間,周翰一怔,但在父親麵前,是素來聽話慣了的,隻沉默著,沒有應聲,對策也隻敢在心裏暗暗地想。

“你安排那幾個在陳子惠府邸的人,要在何時動手?”

“今天晚上,有人來了消息,說是陳子惠今天晚上會回到府邸。”

“好。”

周俊聽著,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來,這麽多年來,他的哥哥奪了他本該奪的皇位,極力打擊他,連帶了皇帝一黨的人。

這一次,終於有大仇得報的快感來。

“這些年來,在中山郡和楚地,你辦事還算得力,若是日後我奪得了皇位,我可是隻有你這麽一個養子。”

他說著,拍了拍周翰的肩膀,頗有欣慰之感,在他的兒子這裏,不會再有兄弟之爭。

“父親,兒子明白。”

“明白就好。”

而周翰的心裏,仍舊父親回**著一個都不留的話,他知道,父親說的是對的,可是,一旦這其中的人包含了韓昭昭,那個幾乎與畫中人一模一樣的人,他的心緒卻是不同了。

好在,那幾個人是跟了他幾年的,他說過的話,想來也是該聽從些的。

正在思索的功夫,見到周俊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手隔過桌上被潑灑的墨跡,拿起來放在桌角的卷軸,緩緩展開。

一幅美人采梅花的圖展現在他的麵前,手抖得厲害,直接把畫扔到了地上。

“父親!”

“閉嘴!”

這一次,態度卻是強硬。

周俊彎腰,撿起這張畫來,瞟了一眼上麵的畫麵,手緊緊地捏住,將紙張捏皺,在邊角扯開一道縫隙來。

忽地,那畫被周翰抓住,同時,周翰扼住了他的手腕,抓得也甚是緊。

頓時,周翰愣住,他的養子在他麵前素來乖順。

身著白衣的青年緊緊咬著唇,輕輕地吐出來幾個字:“父親……”

“喚我做父親是要幹什麽?”

周俊憤怒,狠狠地去甩養子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卻甩不掉,這一刻,他忽然發現自己老了,而養子正值壯年,力量不容小覷。

“我想知道,父親為何對這幅畫這樣厭惡?”

他的眼睛如鷹,定定地望著父親,手上的力氣沒有小下去半分。

周俊沒有成婚,隻從宗室近支的親戚裏收養了父母雙亡的周翰,作為自己的養子。

周俊不是那麽有耐心的人,周翰做的事情不遂他的心意,便是一頓責罵,甚至氣急了,便把他關到一間小屋裏,隻有一扇小窗戶,能見到昏暗的日光,如牢籠。

仆從站在外麵,沒有父親的命令,不得給他開門,也不得給他送飯,有時候父親的火大,他會在這間小屋子裏呆上一天,陪伴他的隻有被父親扔在這屋裏的一幅。

於是,他日日夜夜與它相伴,它陪他度過寂靜的日日夜夜。

後來,他慢慢地知道,這幅畫為前朝的皇帝所做,畫的是他早逝的發妻,這幅畫也是來源於他的姑姑——長公主,是長公主的珍藏。

他的父親,對於長公主的東西都很愛惜,除了這一件,被他丟到了這間小屋裏,如同被冷落的他一樣。

“它不祥。”

周俊咬牙,隻吐出來這三個字來。

“不祥在何處?”

周翰不依不撓,繼續追問。

“我的長姐因它而亡,沒見到上麵沾染的血跡嗎?”

將近十年前留在這裏的血跡,已經變成了暗紅色的幾點,混雜在梅花當中,不仔細瞧是瞧不出來。

“這算什麽不祥,不過是姑母的選擇,殺了姑母的人是誰?既然不是這幅畫,為何要把罪名歸到這幅畫上?”

是周俊的伯父周恒的權力欲,顛覆人倫綱常。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去怪罪你的伯父?”

一時間,周俊沉默。

“我知道,你厭倦他,可是,他是怎麽對待你的,你仍然把他這一套用在我的身上。”

“我……因為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別的方法。”

周俊一時無措,手中掐著的畫落到地上,被周翰撿起來,用手輕輕拂去上麵的塵土。

一時,看到這個孩子,他覺得陌生起來,不再是他印象當中的乖巧,所有的事情都順著他的想法而來。

“但是,不論你同我說什麽,那邊的人,我必須不留一個活口。”

周俊常在京城,是知道韓昭昭長得是什麽模樣的,又因了她的模樣與畫中的極為相似,他的記憶尤為清晰。

他怕的就是養子對那人起了維護的心思,而現在一見,這回倒是成了現實。

“尤其是陳子惠身邊的人,留下一人,便是後患無窮。”

“為何?”

“因為他們常在他的身邊,見識過他的起起落落,更懂得按照他的經驗來包裝另一個自己。”

就如同他自己,是跟在伯父周恒身邊長大的,周恒的所作所為,他都看得清楚,饒是厭惡極了他,可是,潛移默化當中,也將周恒的想法、作為學到了七八分,在行動坐臥當中,刻上了周恒的痕跡。

這麽多年,終究是在不知不覺當中,活成了自己厭惡的人。

“你明白嗎?”

周俊端坐在椅子上,又以父親常有的對兒子的態度問出了這番話。

“我明白。”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周俊的手拍了拍膝蓋,道出了此番話。

說完後,站起身來,漸漸遠去。

有的話,他沒有說出來,他總是覺得,陳子惠做起事來,與他的長姐有些相像,也不知是為何。

這種想法在腦海中翻騰過好幾回,也是被他壓了下來。

如果是這樣,那更為可怕,陳子惠身邊的人,一定要斬草除根,清理幹淨。

周翰下不去手,便由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