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楚二公子

楚珣坐在會場中央趨前的一張大圓桌邊兒,翹著二郎腿,一條小腿輕輕鬆鬆地搖晃,嘴角帶著這人慣常的笑,笑得溫存,讓人特喜歡。

他的頭發削得幹淨利落,不粗不硬的發絲在兩鬢和腦後服服帖帖捋順,露出一段修長的脖頸,整個人安靜地坐在那兒,就是個溫潤優雅的公子哥兒,手裏還摩挲著一把修指甲的小銼。台上一撥一撥的人晃過去,楚珣歪著頭,眼神低垂,眼皮子都懶得抬,就一直拿小銼子磨他的指甲。

楚珣是個什麽人物,這地兒來來去去的人,幾乎沒人不認識他。京城紅貴圈子裏頗數得上的一號,很有來頭,說起來大家都知道。楚公子雖說年紀不大,資曆比不得那一撥老人兒,但是小年輕的說話辦事兒利索,出手爽利,又借著自家背景,這幾年生意做得挺大。這人兒長得也好,身材修長,眉目漂亮,耐看,無論走哪,身邊兒都是鶯鶯燕燕,這麽些年,各色人等來來去去。

當然,最重要的是,楚珣是楚總長家拋頭露麵的二公子,總參的太子爺,明麵兒上待見他的和暗地裏不待見他的、想巴結他和嫌他礙眼千方百計想要翻騰想拿掉他的,可都多了去了。

芝加哥君悅大飯店,大會議廳寬敞且奢華,服務生在圓桌之間穿梭,彬彬有禮,輕言細語,把葡萄酒緩緩斟入酒杯。

這間會場正在舉辦個拍賣會,競拍幾件舉世矚目價值連城的名器文物,台下坐得皆是世家財團與各界名流,美國人,日本人,興致勃勃,舉座言談歡笑,在隱隱彌漫的硝煙中,看手起錘落。

楚珣今兒個就是受邀作陪的,臉上也看不出對場內拍賣的物件兒有多少興趣。

主拍人從玻璃箱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尊青銅水法獸頭雕塑,四周發出一陣低低的驚歎。

“龍首。”

“……這麽多年下落不明的龍首啊!”

造型精益、氣韻勃發的龍首雕塑,在燈光交射下泛出別致的青銅光澤。一點幽綠色的光反射到楚少爺的眼鏡鏡片兒上,在這人淡漠的眸子上微微映出影子。楚珣的眼細長細長的,戴一副金絲邊眼鏡,蔫蔫兒的;每一回微睜開睫毛,鏡片後麵的光一閃而過,仿佛潛伏在密林中的一隻豹,從幽暗的林間露出射著精光的眼……

跟楚珣同桌而坐的幾個中國人,都盯著台上,低聲議論那件獸頭寶貝,好歹也是當年流落境外的國寶。

楚珣右手邊兒坐的是霍歡歡,一襲黑金色低胸魚尾裙,美得奪目、刺眼。霍歡歡前一晚兒剛在芝加哥影展走了個紅毯,頭頂大花兒換了三套禮服裙子,馬不停蹄趕了好幾場,一篇一篇通稿轟炸國內媒體。影展洗手間裏攀談拿到慈善晚宴門票,晚宴上向鄰座俯身半掩胸部又拿到了今天拍賣會入場券。她私底下跟拍賣會主辦方說自個兒是亞曆山大麥昆本年度代言,轉臉那頭兒又跟mcqueen說拍賣會盛情邀約急需高級定製。入場券和衣服兩頭兒都到手了,圈兒內誰都知道,她霍歡歡是聰明女人,是個人精。

霍歡歡斜著眼瞟楚二公子。整場她一直傾身跟楚珣交談,笑得很美。

她喜歡楚珣。

誰不喜歡?

霍歡歡用兩手手背優雅地托著下巴:“楚總,忙得不給我電話?”

楚珣笑道:“別叫我‘總’,說你好幾回了,損我呢麽。”

霍歡歡說:“我能亂叫?楚老板,上回跟您幾位吃飯,答應給我工作室投的片子,您把我忘了?”

楚珣一舔嘴唇,一拍腿,笑說:“哎呦,這事兒我真不內行。”

霍歡歡拉長聲音,膩歪著:“你幫我一把唄——我能給你回報,行嗎,楚老板?”

楚珣也笑:“你老跟我提這個,我怎麽就覺著,你這是從我兜兒裏幫我數我的錢似的,你下一步打算賣我嗎?”

霍歡歡求得露骨,楚珣回得也不含糊,倆人都不是小裏小氣性情扭捏的人,互相之間已經爛熟。

霍歡歡從桌子底下伸了一隻手,嫻熟地撫摩楚珣的一條膝蓋。倆人都無心看台上的拍賣,已經競拍到第幾輪兒、什麽價位,霍歡歡桌子底下一隻手,就是給楚公子亮出的價碼。

讓人捏得膝蓋窩裏直癢癢,楚珣在桌下也捏了霍歡歡的手,蹭蹭手背,手指勾纏,臉上露出輕笑。

楚珣的笑從嘴角浮現,然後慢慢融進整張臉,細長的眼充盈著某種耐人尋味的笑意,眼神迷人清澈,霍歡歡頓時心跳就慢了大半拍,目光留戀在楚珣微翹的嘴角。飯局價她有,上床價她也有,隻有感情開不出價碼。霍歡歡以前從來沒見過楚二少爺這樣的人,楚珣每回給她笑一下,她就陷進去一步;每回笑一下,她就愈發看不透,這個人,心裏到底在琢磨什麽……

楚珣順了一個眼神,笑得溫存又透兩分真誠:“以後甭叫老板,叫我楚珣就成,有事兒你就說。”

“真的?”

霍歡歡極力笑得讓自己有魅力:“楚珣,以後多關照關照我。”

楚珣緩緩地閉了一下眼,再睜開,鏡片後射出柔和光芒,霍歡歡覺著自個兒整顆心都跟通電了似的,酥了……

這倆人在桌上眉來眼去,座上其他人冷眼瞧老半天了。

楚珣左手邊兒其實還坐著一位女士。這女人名叫呂詩詩,打扮得雍容華貴,盤得精致的頭發上塗滿亮片發膠,從十幾步開外看過去活像閃閃發光的一尊金像,濃重的妝容呈現某種火熱的壓迫感,讓人看過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眼球閃得受不了。

呂詩詩現在是國內最炙手可熱的民歌天後,他們x政歌舞團的台柱,這回是讓她身後的人帶出國來“玩兒”的,順便走走紅地毯,參加個酒會。呂詩詩年紀稍微大些,論姿色和臉皮厚度絕爭不過霍歡歡,可是心態保持年輕,還具有那個爭的欲望,這一路倆女人互相看不順眼,鬥誌旺盛。

昨晚洗手間裏呂詩詩失手潑了霍歡歡一胸脯的水,潑得霍歡歡一身水漬沿著乳/溝往肚臍眼兒流了一身,涼絲絲的。

今天走進場時霍歡歡從身後一腳踩了呂詩詩的裙子,狠踩不放,一直踩到這人外罩的抹胸幾乎扯下,露出塑型內衣和胸前擠的海綿墊子,呂詩詩氣得扭臉當場飆了髒話……

呂詩詩翻了個白眼兒,淡淡地說:“急不可耐的,就差鑽桌子□/趾了。”

她沒指名道姓,就是在說霍歡歡勾搭楚珣。

楚少爺耐看,好看,呂詩詩眼睛又沒瞎掉,當然也看在眼裏。她自己拉不下臉當眾跟楚珣近乎,又看不慣霍歡歡。呂詩詩覺著自己好歹是公家的人,是軍隊文工團背景,大校的待遇,在社會上有身份有地位。霍歡歡那種人算什麽?零搭著賣的,渾身上下透出一個“賤”字,賣得出賣不出去還另說。

楚珣也看出桌上倆女的不對付,笑了笑,欠身客套地稱呼對方“呂老師”,主動攀談起來。

呂詩詩反而應付不足,一下子不自在了,“這麽客氣,別叫我呂老師。”

楚珣把身子靠近:“呂老師,您這把好嗓子,咱民歌界頭一位了,您在香港演唱會我聽了。我爸爸特喜歡聽你唱歌,我們家全是你的碟,真的。”

呂詩詩受寵若驚,心裏砰砰揣著一股子激動。楚珣說話時候眼神專注,表情溫存、認真,一眨不眨看著她。

“其實我也喜歡聽,我就是外行,也聽不太懂,說不出門道,你別介意啊。”

楚珣笑著,一咧嘴袒/露出幾分孩子氣,似乎也沒那麽難搞。

呂詩詩頓時心裏對楚珣生出七八分好感,極力矜持住風度:“別叫老師,真不敢當,叫我名字吧,我……”

楚珣頭湊得很近,鼻息鋪麵得均勻,帶著薄荷糖味道,笑得單純無辜:“那,我叫你詩詩姐。姐,以後多跟我講講,內什麽……”

桌上這一來二去,一聲聲“姐”叫得,本來不熟的,也熟了。

兩個女人,目光仿佛都附著在楚珣身上,被勾得心癢,又下不了手,吃不到嘴,都厭惡對方的礙眼存在,都覺著眼前的楚少爺,是多麽可愛又容易親近的一人兒!

楚少爺一人罩著兩位女士,酒桌上閑庭信步,左右逢源,桌上跟左邊貼麵耳語,桌下跟右邊勾手蹭腿,坐他對麵兒那位爺看不下去了。

坐楚珣對桌的是侯一群,侯公子,一副高高大大的架子,肩膀寬闊,斜歪在椅子上,叼煙瞅著楚珣,眯縫著眼睛,瞅老半天了,眼神玩味。

二人偶爾對視,都淡淡地掃過對方的臉,互相懶得搭理。侯家身份比姓楚的更深,更不是一般人兒,今天這場拍賣會,有侯一群背後的運作和參與。侯一群的爺爺侯滿山,是黨內尚存健在還未入土的八大元老之一。他爸爸侯先進,在政/治/局裏。侯家正經是樹大根深,呼風喚雨。

楚珣心裏清楚,也了解侯一群的底細,雙方從根兒上就不對付。侯一群當年是靠走私發的家,明麵兒上靠家裏的背景,侯家老爺子那張通行證,暗地裏是道上的手段;曾經在南京搞出駭人聽聞的博物館國寶“失竊案”,跟境外公司勾結、盜運、走私,案子最後讓上麵給壓下去,文物流失,不了了之。今天台上拍賣的圓明園大水法青銅龍首雕像,由英國鬼子後代拿出來掛拍,其實也有侯一群當中的運作,收取中介利好。

侯一群冷眼瞟著楚珣,開腔兒道:“我說,珣兒,沒興趣?拍一個?”

楚珣搖搖頭:“算了吧,我家底兒太薄,我眼睛又不好使,眼瞎,不識貨,玩兒不起。”

侯一群輕蔑地哼了一聲:“這可是好東西,真貨,哥不蒙你。”

楚珣說:“好東西,你不給咱買回去?”

侯一群聳了聳肩膀,門牙咬著煙,冷笑道:“我給咱國家買回去了,我白扔錢,東西又落不到我手裏。我把它賣出去,我能賺大錢。”

楚珣微微點頭,真忒麽是大實話。

霍歡歡和呂詩詩二人默不作聲看著,聽著。霍歡歡暗地裏對侯一群輕蔑一聳嘴角,重新凝視楚珣。對侯公子這種人,霍歡歡能賣,賣歸賣,她心裏也瞧不上。

侯一群是氣性桌上這倆美女,見了姓楚的,一整晚四顆大眼珠子就嘬在楚珣臉上了,拔都拔不出來,他侯公子麵子上就過不去了。昨晚上霍歡歡在晚宴上還坐他大腿來著,今兒可見著楚珣,老相好、舊情人兒重逢,就快要趴桌底下抱楚珣的大腿啃了。

楚珣不由自主得,當桌忽然自己就樂了,說,“你要賺錢,我幫你多賺一筆。”

楚珣惡作劇似的,拿了競拍的牌子開始跟大廳另一頭兒的那群日本人競價,頻頻地舉牌。日本人原本五百萬美元穩拿,楚珣舉了七百萬,日本人又舉八百萬,主拍人喊“八百萬第三次”之前,楚珣壞笑著又舉了九百萬。

霍歡歡和呂詩詩倆人目不轉睛看著,枉自替楚公子捏一把汗,怕日本人棄局了他真要吐血掏九百萬出來。日本財團的高崎少東家咬牙運氣了半晌,心有不甘,終於舉了一千萬。楚珣樂嗬嗬地收手,跟侯一群擠個眼色:“群兒,我對你特好吧?”

霍歡歡和呂詩詩雙雙鬆一口氣,愈發迷戀地看著楚珣。

楚珣興致起來了,又愛玩兒,於是開始逗兩個美女開心。他把指甲銼收起來,從霍歡歡那裏要了半盒香煙。他十指修長勻稱,指甲泛出淺肉色光澤,手指靈活地舒展,擺弄,手法眼花繚亂,忽地就把幾根香煙從手裏變沒了。

兩個女人看得驚異,霍歡歡扒著楚珣的胳膊翻找,“我煙呢,你給我變哪兒去了你還給我!”

楚珣一攤手,手心裏變出一枚橘子:“煙沒了,吃橘子吧。”

霍歡歡不依不饒,撒著嬌,“不成你把煙給我變回來,你這人也太壞了!”

呂詩詩撩開桌布往下找,“咦”了一聲。霍歡歡低頭拽住楚珣的襯衫,從楚珣褲腰裏揪出真相,“你藏煙了,你從鄰桌偷拿的橘子,你作弊哄我們吧!”

楚珣一看露餡兒了,哈哈笑了幾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袒/露幾分賴皮羞澀。男人偶爾不慎流露出孩子氣,那股子勁兒,特招人。

“姐我錯了,我不來了別鬧了,還給你們,我錯了成嗎?”

“我錯了還不成麽,我、我、我給你們剝橘子……”

……

桌上兩位大美女和老美女,都跟楚公子打得火熱,親近,侯一群在對麵冷冷看著,心裏不爽,不屑於楚公子哄女人的幾手雕蟲小技,同時小心思又有些犯活動,目光在楚珣臉上不軟不硬地剜了一刀……

楚珣中途溜達出去,上了趟洗手間。

他在洗手間裏再一次洗幹淨雙手,擦淨,再用烘幹機仔仔細細烘幹,指甲縫兒不留一絲潮氣。

他湊近洗手台前的大鏡子,凝視自己的臉,捋平發絲,眯眼注視鏡子裏閃爍光芒的眸子,籲一口氣,一切準備停當。

洗手間內都有服務生服侍,遞熱毛巾,整理襯衫,他一舉一動極難逃開旁人的眼。

臨出洗手間,楚珣捏了捏自己左耳耳廓上一枚耳釘,輕彈一下,打了個暗號。

他知道幾百米開外的半山上,有一雙眼一眨不眨正盯著他,有一挺狙擊槍的瞄準鏡正瞄準他周身十米範圍內的一切,他的後腦勺就在狙擊視野之內。

耳釘裏傳來熟悉的低啞的一聲咳,淡淡的,電波撩起帶磁性的餘韻,像用手指輕輕彈過他的心,讓楚珣眼神微微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