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烙在心裏

夕兒拉著師輕青繞過閣樓,進了一處院子。

院子不比剛才師輕青呆的柴房好到哪裏,淡綠色的苔痕覆蓋了整座泥牆,即便如此,在雨水的衝刷下已隱有破裂之相。

師輕青順著裂痕延伸處看去,唔,這大概是這屋子裏最值得一提的東西了。

一片小小的竹林赫然立於眼前。

隨著冬風正唰唰作響,隨之搖曳,在這蕭索的冬天徒增一抹亮色,盎然無比。

“讓開讓開,大小姐來了,讓開讓開……”

前麵圍著的人與夕兒的穿著都是同色係的舊袍,想是該同夕兒的身份一樣,都是丫鬟。

師輕青明眼兒瞧著在夕兒大喊過後,倆婆子不屑的撇嘴:“府裏哪裏有什麽大小姐。”

師輕青納悶,那自己是鬼嗎?

於是帶著詢問的眼睛直盯著那人,想探究個明白,那婆子卻是以為師輕青是聽見了不管怎麽樣也是個主子,這個時候大夫人肯定也不會管,避免受罰忙低了頭讓開了道。

師輕青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在看到座上頭的那貴婦後,這感覺更甚。

暗紅色黑底錦袍,身披白色輕裘,挽了一個飛燕髻別了許多金花簪子,慵懶地靠在梅蘭竹菊屏風後的貴妃椅上,身穿天青色袍子的丫鬟在一旁輕輕敲著腿兒。

麵容白皙皮膚已有衰老之相,但因保養得當反而顯出了別人沒有的風韻。

想必便是那夕兒嘴裏的大夫人了。

可是,她的眼裏此刻隻透著可憐,不為自己,為的卻是師輕青。

“喲~這不是我們的大小姐麽?可惜來晚了一步,你娘她畏罪自殺了……”

師輕青聞言抬頭,果然……

一時之間,原本灰蒙蒙的眸中在轉動間便有了生氣,如撥雲見日,日出東海,頃刻間風華絕代。

紫衣女人一時不察差點兒被失了心神,都說師府大小姐其貌不揚,這十幾年來自己也是一直如此以為,怎麽忽然間好像變了個人?

眉眼依舊,變的卻是那氣質。

比原來的眸子更亮,周身卻比原來更淡。

隻那麽輕輕一瞧,卻是讓人無法忽視的光芒。

若不是膚色差些,倒也是個不錯的美人胚子,不過也是,有那麽一個狐媚的娘在前呢。

不過聽到自己娘親死了居然毫無動容,什麽反應慢,根本就是癡傻。

想到此處,眼裏便多了一份鄙夷,邪哼一聲,越看越覺得師輕青長得讓人厭惡,自己方才真是走了眼了。

而這時師輕青也才注意到,大夫人的左下坐著一位杏臉桃腮,眉分翠羽,香肩外露的紫衣美人,明明是個嚴冬,卻偏偏執了一柄羊白玉的美人扇兒,故作媚態。

說出來的話是惡毒無比。

旁邊的夕兒聽了,腳跟兒差點不穩向前栽去,幸好師輕青反應過來,拉了一把。

夕兒似是了狂一般,掙脫了師輕青的手朝著那紫衣女人便衝了過去,搖晃著她的雙臂,“夫人呢,你們把夫人怎麽了,都是你們逼死了夫人,夫人才不會畏罪自殺,夫人在哪裏,你說,夫人在哪?”

那紫衣女人被晃得簪花都掉了幾隻,嫌棄的大呼小叫,“來人哪,快來人哪,個小蹄子你,我這可是今冬宮裏賞下來的金絲雲錦,侯爺特地命人縫製了給我做衣裳,你個髒手給我拿開。”

大夫人在聽得那句‘侯爺特地’幾字心有不耐,推開敲腿兒的丫鬟微微垂下眼簾,掩去了眼底的鄙夷。

原本想要譴自己的人過去幫忙也因這句停了心思。

任她與奴婢互相撕扯著兒。

成了笑話。

“你把夫人還我,你們,都是你們誣陷夫人,你把夫人還我,還我……”反反複複隻這兩句,到得最後連話都說不利索了,隻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不成詞。

那紫衣女人見夕兒不撒手,丫鬟婆子們又都踟躕著不敢上前,便用鮮紅的蔻丹甲掐著夕兒素白的手腕,轉眼兒便要見了血。

師輕青一直冷眼瞧著看到此處不禁皺了皺眉。

有點狠了吧?

“快把六夫人和夕兒分開,吵吵鬧鬧的成什麽樣子?”大夫人見那紫衣女人有些了狠,擔心又弄出一條人命來,到時候相爺問起來不好回話,便不耐的沉聲道。

吵吵鬧鬧?

合著在他們眼裏死了一個人便隻是普通的吵吵鬧鬧?

夕兒聽聞此言也是呆愣了片刻,似是無法想象一向端莊賢淑的大夫人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夕兒紅腫著眼,在四散開來的頭下半隱半藏,便顯露出了幾分獸性,已至癲狂。

隻見她鬆開了紫衣女人的桎梏,準備衝去大夫人那兒狠狠的報複一番。

師輕青忙拉住了,方才夕兒能抓住那紫衣女人不過是因著誰也沒料著,之後又拚著一股狠勁,那些丫鬟婆子一直才沒敢近身。

不說身後一群家丁正急匆匆的趕來,就連大夫人旁邊的幾個身材魁梧的丫鬟,夕兒就討不了半分便宜。

師輕青拍了拍她的肩膀,指了指牆壁後頭流出來的血跡。

示意她要找的夫人應該就在那兒了。

夕兒一直奉師輕青為主,此時見師輕青如此淡定一時隻是單純以為她家小姐被大夫人關了七天腦子越不靈泛了,不曾深想,便順著師輕青指的方向一哭一走的挪了過去。

眾人因著師輕青的容貌對她也並不留意,可以說是忽視,而她剛才不同於平常的異樣也不過是被人看成嚇破膽兒的沒用之人罷了。

不足為懼。

而師輕青則是趁此機會略略環顧了四周,師輕青覺著隻能用‘富麗堂皇’四字來形容。

唯一一張四角健全的水曲柳麵兒椅子此時正坐在那紫衣女人的腚下。

而大夫人下的貴妃椅……應該是她自己拿來的。

師輕青心想,要是屋頂漏雨,難不成她還要等房子蓋上了琉璃瓦後再進來?

真是可笑之極。

那紫衣女人見眼中釘已除自是不願在這‘晦氣之地’多呆,又加上方才夕兒一鬧,嘴裏囔囔著說要給相爺看,便在一群人的簇擁下離開了。

走時連看都沒有看過師輕青一眼,哪怕是餘光。

那大夫人見那紫衣女人走了之後也是如坐如氈,想著過來跟師輕青囑咐幾句,又想起師輕青不過是個‘稚童’,腦子又不好使。

便轉頭囑咐了旁邊一中年男子。

“夏管家,二夫人剛去,有什麽需要的你多隻把手,有需要支錢兒的地方也不要含糊。”

這話自是說給夕兒聽的。

那被喚作夏管家的麵無表情的應了一聲,便隨在大夫人身後搖曳著尾巴去了。

夕兒在她身後破口大罵,剛一開口便被大夫人後頭的翠衣丫鬟狠狠一瞪,嗚咽了下去。

方才說的隻把手不過是給這個‘主子’僅留的一點體麵。

讓人心裏不那麽從腳趾寒到心頭的體麵話而已。

不過,也就是這麽一點兒體麵了。

師輕青明白,夕兒更明白,她不是怕被她們打,隻是怕夫人死無全屍,連帶著小主子也受了欺淩。

師輕青眉梢一抖,好像終於明白了什麽。

師輕青歎了口氣。

有些無法接受,但還是走了過去。

自己出身貧寒,難聽兒點說就是家徒四壁,父母為了讓自己上一個好的大學將能賣的都賣了,還在四處做著零工貼補家用。

就是這樣也是欠了一屁股債兒。

於是,師輕青憤圖強,畢了業後麵試上了一家待遇非常不錯的公司,為了能多賺點錢給父母,讓他們安享晚年,師輕青拚命的加班,日以繼夜的工作。

終於……累的猝死了!

師輕青再次歎息一聲,還好自己有買了意外險,父母至少可以收到一筆不菲的賠償,還掉債務後還有富餘,開家小店過個小日子應該不成問題。

可是為什麽重生之後還是家徒四壁,連帶著剛來的頭一天所謂的‘娘親’便撞壁而亡?

師輕青在瞧見那人被撞了個大窟窿的頭和滿地的碎骨頭後,終於支持不住,搖搖晃晃的暈了。

再次醒來已是晚上,師輕青從夢中驚醒,迷糊迷糊間覺著自己還是躺在和同事同租的小房子裏的小床上。

恍惚間能聽到自己父母的哭聲和著那夕兒的嗚咽。

卻在睜開眼的瞬間,望著破舊的床帳心如死灰。

床帳雖舊的連花樣紋路都已看不清但是卻很幹淨,洗的漸漸白,卻讓師輕青有了一絲熟悉感。

記憶中,媽媽也曾有這樣的味道。

師輕青深深吸了一口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仿佛這樣兒便可以自欺欺人,自己是在家裏。

媽媽在廚房忙碌偶有香味傳來,爸爸滿身是汗的回來第一時間卻是詢問自己的功課。

師輕青微微一笑,再吸了一口入鼻卻是燒紙錢和著燒香的混合味兒。

那笑便僵在了嘴角。

如同筆墨鐫刻在上。

門簾微動,師輕青連忙將眼緊閉,現在無法心無旁騖的祭拜一個與自己實際毫無幹係的人。

那夕兒輕手輕腳的走到床前,將手裏沒有絲毫熱氣的饅頭擱置在床側,看到師輕青微顫的睫毛,歎了一口氣,“小姐,起來吃點東西吧,你餓了這麽多天了,再不吃身體可吃不消了,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是那可是你的娘親,不管如何你都要振作起來,陪她走完最後一程啊!”

夕兒原本清脆的聲音早已變得嘶啞。

話畢,又坐了半晌,見師輕青仍是不為所動便又歎息一聲,重走了出去,代替師輕青守靈。

隨著簾起簾落,師輕青慢慢睜開雙眼,偏頭看了看一隻裂了縫的碗裏盛放的幹癟的不成形的饅頭。

還隻有一個。

這破屋子原本隻有兩個主子,餐食便是兩個饅頭,如今還有一個死了,所以便隻有一個饅頭了?

那夕兒又要吃什麽去呢?

師輕青歎了口氣,起身坐了起來,拿起夕兒先前放在這裏的孝衣套了上去。

對著水盆喃喃自語。

你與我十二歲時的模樣如此相像,說不定你就是我的前世呢。

師輕青挑起縫製了無數次的門簾,用一個個花樣補過那些破爛的地方,不近細細看根本無法現,足以見得這家主人的用心。

師輕青站至簾後卻聽見一陣窸窸窣窣,斷斷續續的傳來,師輕青循聲望去,卻是見夕兒在啃手指甲,大概是怕衝撞了亡靈,便躲在了角落裏,又怕對亡靈不敬是以依舊保持著跪姿。

到得夜裏,雨下越大,那雨滴濺落地麵,浸濕了衣角都猶不自知,想是已餓極了的。

這一幕便烙進了心裏。

師輕青轉身回去拿起那個幹癟的饅頭塞到了夕兒的嘴裏,眼眶泛紅,卻仍是皺緊眉不讓淚落下來。

夕兒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便用力把饅頭往師輕青的嘴裏塞。

師輕青知道自己的這具身體已虛弱不堪,也不推辭,就著咬了一口。

夕兒便衝著師輕青咧嘴笑。

“小姐真乖。”

那淚,不知為了什麽就止也止不住了。

轟——

雷公在這座破舊的屋頭上方盤旋,照亮了兩人相互依偎、相互扶持、相互鼓舞的臉龐。

雨神隨後傾盆而至,在二人看來卻隻是奏了一曲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