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底。
大西北的冬天一向格外冷,尚未到冬至,大雪已經斷斷續續下了大半個月,整個荒野都埋在了雪地中,白茫茫一片。
紅星農場占地千畝,但在這曠野中,也不過像是突出來的一小片白色點綴。
顏歡坐火車坐了一天一夜,再轉輾搭了長途汽車又花了半天時間才到了青木公社。
顏歡拿了介紹信去找公社的接待處,找他們詢問有沒有去紅星農場的交通工具。
青木公社的接待人員看了看手上的介紹信,再看站在對麵的小姑娘……雖然因為天氣冷,對方裹得跟熊一樣,大圍巾栽絨帽,整個腦袋和臉都蒙住了,但還是能看出來是個姑娘家的,這不,手上還有介紹信呢,十九歲,顏歡同誌,原名沈顏歡,分配到紅星農場的知青同誌。
這可真是稀奇,今年都是想盡辦法要回城的老知青,還有小知青下鄉來呢。
而且這都快過年了,自己一個人冒著大雪趕過來的?
接待人員再看看介紹信,再仔細看對麵,這才發現對方雖然裹得嚴實,但隱約露出來的眼睛卻是著實漂亮,大大的黑黑的,像是雪水洗過的寶石一樣,又黑又亮,睫毛又長又卷,估計雪花落上去能卷上好一會兒,還有露出來的那麽一點點皮膚,白得跟雪一樣。
這怕是個十分漂亮的小姑娘。
這個時候下鄉,更是讓人心生蹊蹺。
而且怎麽把姓給去了?
從青木公社到紅星農場,平時可沒有什麽交通工具,都是農場自己出來辦事的車,自己找拖拉機或者小騾車,這種天氣,可不容易。
可這麽個小姑娘……從青州城趕到青木公社可不容易,這大雪天的,要是困在了公社這邊,還不知道困多久,接待人員對她心生了同情,就想怎樣能幫她解決這個困難。
他皺著眉,突然想到什麽,轉頭就往旁邊看過去,那邊上正坐了三個穿工裝的男同誌,一個年紀稍大些,兩個年輕些。
事實上,這麽冷的天,一個小姑娘進到公社,那三人也早聽到了顏歡和公社人員的對話,接待人員往他們方向看過去的時候,他們也同樣正看著這邊,隻不過都沒出聲而已。
接待人員笑著就問老同誌,道:“這位同誌,我記得你們都是紅星農場來的,你們回去,能捎上這位知青同誌嗎?是青州城分過來的知青。”
說著就跟顏歡解釋,道:“顏同誌,他們都是紅星農場河壩工程隊的同誌過來辦事的,支援農場河壩建設的工程隊,原先都是部隊上的工程隊,都是可敬可信任的人,他們要是能捎上你回農場,可比你自個兒找車方便安全多了,現在這天氣,可不容易找人載你去農場,就算是找著了,也不安全。”
顏歡聽了他的解釋,忙跟他道謝,然後看向了那幾個穿著工裝的同誌。
都是高大黑壯的同誌,唯有中間一個,雖然也是黑,骨相眉眼竟是十分的好看,輪廓眉眼都十分淩厲,但卻說不出的耐看。
顏歡看向了他們。
老同誌卻是看向了中間年輕那個,問道:“隊長,稍上她嗎?”
年輕那個目光在顏歡身上定了定,正好對上顏歡的目光,稍怔之後就皺了皺眉,別開眼睛,道:“你看看介紹信,了解一下情況,的確是去農場的知青,那就捎上。”
這個時候,孤身一個姑娘家下鄉農場的,的確奇怪。
不過介紹信是千真萬確的。
顏歡自是搭上了順風車。
顏歡運氣不錯。
對方開的是一架212綠吉普,這種天氣,可比搭頭上沒遮沒攔的拖拉機,或者晃晃悠悠可能要晃上一整天才能到的騾車強多了。
既搭了順風車,相互也簡單介紹了一下。
老同誌姓廖,是工程隊的老技術工人,顏歡就跟著兩個年輕人喚他廖師傅,輪廓淩厲那個姓趙,是工程隊一隊的隊長,姓趙,趙成錫,另外一位年輕人負責開車,姓陳,廖師傅和趙隊長都叫他小陳,顏歡就認認真真地叫他陳同誌。
小陳開車,顏歡就跟著廖師傅和趙成錫坐在了車廂。
雪天漫漫,路不好走,車子開得慢,中間偶爾還要停下清理一下路麵,從公社到農場平日裏開車隻需要一兩個小時,這會兒也變成了要四個多小時。
饒是陌生人,顏歡小心翼翼,也不免要說一下自己的情況。
廖師傅問她:“小顏同誌,這大雪天的,眼看著就快過年了,怎麽這時候下鄉?”
還是自己一個人這麽長途跋涉的。
至於這會兒大家都想盡辦法回城就更別說了。
顏歡的手指撓了撓手套的內囊,道:“高中畢業了,在城裏也一直沒有什麽好工作,我喜歡種藥草,正好舅舅就在這邊農場工作,就自己報了名,特地找了人到這邊農場,總比在城裏做不喜歡的事強些。”
“原來你舅舅就在農場工作?”
廖師傅聽到倒是起了興致,笑道,“這麽大雪天,他們怎麽沒過來接你?叫什麽名字,看看我們認不認識。說起來我們雖然是外來的工程隊,但到農場也大半年了,說不定能認識。”
至少農場的管理人員和跟工程隊接洽的工作人員也都是認識的。”
這倒是沒什麽不能說的。
顏歡笑道:“叫顏東河,他是五十年代下鄉支持農場建設的知識分子,在農場有二十多年了呢。”
說起來,就她自己,也是在農場舅舅家出生的呢,不過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她這麽說完,廖師傅倒是沒什麽特別反應,一旁一直冷淡著臉好像完全沒聽到他們談話的趙成錫倒是轉頭看了她一眼。
顏歡很敏感,立時抬眼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又是一怔,隨即轉開眼。
但顏歡卻感覺,剛剛他那個眼神,他怕是認識她舅舅的。
不過這個人看起來並不想理會她。
不過沒所謂。
雖然每次看這個人,總會有一些讓她心跳異常的感覺。
這讓她也並不願跟他多打交道。
她就隨口問廖師傅,道:“師傅認識嗎?”
“那倒不認識,我跟農場種植場那邊聯係比較少,”
廖師傅轉頭問趙成錫,道,“隊長你認識嗎?”
“不認識。”
趙成錫惜字如金道。
他撒謊。
剛剛他那個眼神分明是知道舅舅的。
或許就是不想搭理她吧。
顏歡心道。
後麵就冷了下來。
顏歡趕了兩天路,火車上人多嘈雜,她這兩天幾乎都沒怎麽闔過眼,這會兒坐在車廂中,困意襲來,也有點蔫了。
這一個月來她身上發生了很多變化,五感也強了許多,對人的惡意善意有很本能的直覺感應,不管是溫和熱誠的廖師傅,還是冷淡的趙成錫,身上都有一種正氣,所以車開了一段時間,安靜下來,她抵不過困意,就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醒來,就聽到廖師傅跟趙成錫說著話。
她聽到廖師傅道:“隊長,今年過年真不回家嗎?這大雪天的,咱們也施不了工,估計回去住上一個月都成。”
趙成錫還是淡淡地口氣,道:“不回了,這邊總要有人看著。”
“家裏又逼你結婚?”
廖師傅搖頭,道,“你這是跟你爸媽左上了,不過你這也不是辦法,你不樂意家裏安排的婚事,但他們都把婚事訂下來了,你一直拖著也不是辦法,姑娘的年紀越拖越大,早晚你還是得負責任……”
顏歡聽到這裏,好奇地睜開了眼,看向那個趙成錫。
“我沒同意。”
她聽到他道。
麵色寒冷,聲音相較前麵的語氣,更是冷得掉出渣來。
好巧不巧,因為顏歡看過去,他大約是察覺到,也看向她,眼睛帶著厲色,那帶著冰渣子的話也變成了正對著顏歡說的。
顏歡心頭一跳,下意識就對他笑了一下。
……帶了些討好歉意的,表達她並不是想要偷聽他們的談話。
她當然知道她是美的。
不過這會兒她裹得粽子一樣,圍巾帽子裹得嚴實,便也沒覺什麽。
可她不知道,她這一笑,真如雪中紅梅開,就是旁邊在認真跟趙成錫說話,原本並不知道她已經醒過來的廖師傅都轉過頭看向她,心裏暗歎了聲,這女娃子可真是有一雙好眼睛,一個好笑容。
趙成錫更是一愣,隨即抿了抿唇,厲色並沒有稍減,就轉開了眼,沒再說什麽。
車子約莫開了四個多小時才到農場,彼時天色都已經快黑了。
工程隊幾個人的確是很好的人,他們捎了顏歡到農場之後並沒有就在門口扔下她,而是直接載了她到農場辦事處,幸好辦事處還沒下班,廖師傅送了她去辦事處,有人接待她才離開。
廖師傅還特地跟辦事處的人打招呼,道:“這是青州城那邊來的知青同誌,我們在公社那邊碰到,就稍過來了,麻煩你們好好安排一下吧。”
又道,“這位知青同誌的舅舅也在農場工作,姓顏,叫顏東河,今晚要是太晚不好安排,你們就叫她舅舅家人過來接她先住上一晚再說也成。”
“顏東河顏組長?”
辦事處的人似乎有些意外,道,“顏組長半年前就已經調走了。”
顏歡和廖師傅都是一愣。
廖師傅看向顏歡,顏歡則是看向了辦事處的工作人員,道:“調走了?調去了哪裏?”
她有些茫然。
她來得匆忙,事前並沒有跟舅家的人確認,事實上,這幾年她都跟舅家沒什麽直接的聯係,因為急著離開城裏,也顧不上周轉聯係,沒想到就出了岔子。
“這我就不清楚了,”
辦事處的人員道,“這可不歸我管。”